【青少年暨全國評論文學獎】張茵惠:電影評審意見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並不是因為勝利了所以有人討論,而是有人討論才能勝利。

 

文|張茵惠(MPlus主編,第二屆青少年暨全國評論文學獎電影類評審委員) 

 

  我是兩屆青少年評論文學獎的計畫總主持人,但今年才第一次親自擔任其中任何一個組別的評審。今年電影評審有五位,這樣設計的原因在於,去年電影類投稿傑作真的非常多,然而獎項畢竟有限,無法讓每位寫得很好的投稿者都得到該有的榮耀;觀察去年比賽進行的狀況,我意識到在「沒有限制書寫主題」的電影評論領域內,評審組成的多元性更加重要。

 

  儘管我們都常以為,優劣判斷的產生,也就是俗稱的「文化品味」,具有顛撲不破的客觀標準,但親身經歷過賽事評審任務之後,我更加確信其實品味的區分,註定具有某些程度上的偶然性,也包容了曖昧模糊的界線存在。這並不是一件壞事,因為跟世界上所有事情一樣,運氣永遠在成功中扮演了一定的角色,沒有理由評論獎就可以倖免;而模糊的邊界並不意味著傳統的衰敗,反而代表了現狀是可以被突破的,在創作的路途上,硬幣尚未停止旋轉,兩種結果都是可能的。

 

  「評論」並不是數學題目,兩篇都已經盡力認真書寫的評論,究竟孰優孰劣,通常沒有「正確答案」。最後決定勝出的關鍵因素有時候非常小,甚至是與評論作品本身沒有直接關連的原因。像是本屆青少年評論文學獎青少年組的首獎《寄生上流》與佳選《十年》得分非常接近,兩篇都是同時受到五個評審選中為「必須得獎作品」,且兩篇都有至少一位評審將其列為「首獎排序第一」。最終《寄生上流》以些微的差距勝出,這是否會否定《十年》作為一篇好作品的價值?我認為並不會。反過來說也是這樣,儘管《寄生上流》只贏了《十年》一點點,但無法改變它確實打動了這麼多評審,好到讓評審願意動用他們的熱情,將它特別標註為「首獎排序第一」的事實。

 

  在評論「評論文章」的時候,我發覺作為評審的角色,最難找到的是對這篇評論本身的熱情。電影評論畢竟不是電影本身,它只有文字,沒有聲音、影像、顏色。文字作為一種媒介,用意是傳達與連結人與人之間的思想,思想包括了理性的梳理,也包括感性的傳染。純文字的表達具備門檻,不僅考驗你如何「只」用如此原始而古老的工具「重現」這部電影,也考驗你如何說服讀文章的人願意重合入你的視角、用你認為好的角度「切入」這部電影。

 

  以動畫電影《EVA》作比喻來說,就像是我們要啟動初號機,必須達成一定程度的同步率,但同步率的達成則有許多無法只靠努力「改進」、「掌握」的理由。參賽作品全部我前前後後讀了至少三次,第一次是透過雲端硬碟不按順序的讀取,第二次下載了檔案存成資料夾依照編號順序開啟,最後一次則是不按順序再度確認,在之前兩次的過程中是否可能錯過了什麼其實閃閃發光的東西。

 

  第一次讀的時候其實我苦於完全感受不到被文章說服跟感染的感覺,只有隱約印象知道投稿的作品「客觀來說應該是有一些不錯」。但第二次讀的時候,可能因為本地開啟時檔案格式與線上預覽時不同,更具個人性,我開始能夠選出認為比較好的作品。接著,我放著這些印象不管,繼續分心去做我平常的工作──通常也是跟大量閱讀稿件有關,然後過了一天之後,我試著跟別人重提今天看了什麼有意思的文章。在此時我發現,有些評論文章儘管看的時候好像還不錯,但要轉述的時候卻完全想不起來具體寫了什麼、好在哪裡。這是我覺得一篇評論最不該出現的狀況,因為意味著具備「刺點」的想法的缺席,也就是說,即便單一文章不會有辦法成為體系,但就連一兩個精準穿刺現實的洞見都沒有,那麼世界上有或沒有這篇文章其實沒有太大差別。

 

  反過來說,我在最終決選名單上,把《十年》跟《寄生上流》並列首獎第一,正是因為這兩篇作品對我來說都具有「可回憶性」、「可轉述性」,亦即有與其他人進一步討論這篇作品的價值。有鑑於一定有其他評審會詳細描述《寄生上流》的優異之處,我也一定會同意他/她們的看法,因此在這篇文章中就省略不談,而專心討論和首獎失之交臂的《十年》。

 

  我自己寫過《十年》的影評,知道寫這部電影的影評並不容易。首先,這並不是一部連貫的長片,而是由許多短片串成,而且短片與短片之間敘事手法落差甚大。明白點說,《十年》並不是一部技術、藝術價值多麼高的電影,而是各種因陋就簡之下拍出來的大雜匯,它的目的比起手法更重要。那麼,為什麼投稿者要寫這部電影?或者,我自己為什麼要寫這部電影?因為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並不是因為勝利了所以有人討論,而是有人討論才能勝利。每一次的書寫跟詮釋,都在賦予這部作品更多的意義、更多的重量,直到它與它想要傳遞的事情再也無法被世界忽視跟看輕。

 

  閱讀《十年》影評時,我感覺到作者處理跟重現這部電影的慎重其事,某些段落行文甚至有點太過純文學,但無法掩蓋的是作者對於這部電影所用文字的詮釋跟掌握相當有意思。對「語言」的機敏反應是我對這篇文章最深刻的印象,這樣的特質並不是隨便走到哪裡都可以找到的,而這剛好又相當符合《十年》其中一段短片的中心意旨──抹殺你的語言,就是抹殺你的認同。語言的復仇,就是認同的復仇。

 

  影評《十年》的每一段都能勾起我回想數年前在狹窄擁擠的首映會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的感受,這樣的功夫貌似簡單但其實並不容易。尤其是當你每天看了許多你明明很熟悉的作品的評論,卻每每搞得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這部電影一樣的時候。重現手法的疏失經常導致公共討論的不可能,因為光是浪費在思考「所以剛剛講的到底是哪段?」就已經佔去了太多的時間。

 

  作為評審的過程中,我一再面臨到內心對於事物存在本身的疑問:「電影評論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好的評論是什麼?」「我有可能抽離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本質與弱點,去達成最為公平跟符合理性的結果嗎?」

 

  每個評審在每個組別都可以填寫三篇作品的編號作為首獎備選,至於是否最後成為首獎,則要看到底有多少的評審在彼此獨立運作的狀態之下都選到了這部作品。上面提到對我來說在青少年組並列第一的《十年》跟《寄生上流》,那麼第三個我填了誰呢?答案是《殺了七個人之前》,這是一部討論死刑存廢的電影,而作者非常真誠的探索了電影的內容,與死刑對她來說的意義。就文章的技術層面來說,精密程度不比《十年》跟《寄生上流》,但這篇文章是有刺點的,刺點在於繩索套上死囚的時刻,作者描述了她感覺到「痛苦」,這誠實直率的話語觸動了我的心。我並不認為,影評一定要給很懂電影史的人寫、或一定要給看很多電影的人寫,有些人喜歡回顧影史、並列比較其他電影,只是為了彌補他們沒有能力寫出「讓人感同身受」的影評。在青少年影評這個部分,我認為追求的並不是相關知識的淵博與否,或者資料查得有多麼多,這些資料盡管堆得再多,只要沒有任何一處達到燃點以上,都無法點亮評審的熱情。

 

  電影蒐集狂式的影評,在自己的圈子內或許受人關注,但對於世界上剩下那些所有「不是狂熱者」的人來說欠缺意義。如果評論的意義是在於「溝通」跟「重構意義」,那麼電影蒐集狂類型且沒有任何刺點的評論,對我來說並沒有公共討論的價值。

 

  其實同樣的標準,也應用在我近乎全軍覆沒的非青少年組名次決選上。用上了全軍覆沒一詞感覺好像很傷感,但其實完全不是如此,我欣然樂見並且全心接受最終名次決選,因為這涵納了五個不同領域、不同性別、不同年齡、不同背景的評審的意見,其中交集之處必有道理。我很高興這些我當初並沒有選的作品能受到其他評審的重視跟理解,只是既然有機會寫篇文章給出評審理由,就會多談一下那些我選了但沒有夠多人跟我看法相同的作品:分別是《十二怒漢》(本屆有兩個參賽者投了《十二怒漢》,其中一位我選為首獎,另一位選入佳選,但最終來說兩位最後都沒有得到名次)、《風流教師霹靂妹》、《我們》。

 

  首先,雖然有「青少年」與「非青少年」組別的區隔,但我希望大家能夠跟我一樣注意到一個事實:在賽制設計上,年齡的分界是人為而且武斷的。兩個能力一樣好的投稿者,可能只差了一個小時出生,導致一個可以投青少年組,另一個不能投青少年組,這不是他們的選擇。此外,我們不免會期待超過某一個年齡界線的人「一定非得表現得更好」,這一方面導致了沒必要的壓力,又掩蓋了一個事實:並不是在所有書寫主題上,年齡比較大的人都有優勢。

 

  優勢的來源在於生活經驗跟可獲取的知識,單純的年齡增加不見得會讓以上兩種優勢增加,甚至可能導致心靈的僵化與封閉。我們不再熱情努力投入無法換成錢的事情,忘卻了當初第一眼看見這個世界時的初心。

 

  《風流教師霹靂妹》剛好正是一篇只有年紀夠大的人才能寫出來的評論,這部1999年上映的電影裡有年輕的瑞絲薇斯彭,主題是講一個失敗中年教師,違背了自己的道德判斷,竄改學生會長選舉結果的黑色喜劇。中年教師之所以自我感覺是失敗者,是因為一天又一天的成人生活磨折了他。他每一年都看著某些類型的學生風光畢業,某些類型的學生向下沈淪。電影中文譯名雖然取了個調侃的標題,稱他為「風流教師」,影射他私生活的悖德,但他在公領域之內並不是一位差勁的教師,因此最後的掙扎與墮落才顯得駭人。這部電影討論的是,我們如何被迫接受自己成為當初不想成為的那種人,如何忍受社會權力一再自我複製,如何眼睜睜的看著那些野心勃勃的人踩著我們的頭往上爬而束手無策。這部電影的英文原名是「選舉」,教師是公民老師,可以想見講的完全不只是學生選舉這麼簡單的事情。而這些莫可奈何的諷刺與痛苦,是不可能期待(也完全不希望)十八歲以下的孩子能夠理解的。

 

  《十二怒漢》是一部經典司法電影,投稿者免不了會提問:所以法律是什麼?而正義又是什麼?我們經常認為人類內建有「正義感」,只是程度多寡。但可怕的事實卻是,人類或許內建有正義感,卻沒有內建「冤罪感」。日本法學者森炎在《冤罪論》一書中提出「冤罪感」如同肌肉一般需要被鍛鍊出來,這是對日本近年來改採參審制的一些建議跟呼籲。正義感讓一般民眾在新聞連結底下瘋狂留言說要酷刑處死某些暴力犯罪嫌疑人,但察覺到事情可能並不單純、或許真相並不那麼非黑即白,嗅到了冤罪感,才能讓可能無罪的人免於極刑。今年的投稿中,《十二怒漢》的影評中有一篇討論到了參審制或陪審制可能引發的問題,我認為這是個很好的切入點,儘管所佔篇幅不多,也礙於這是影評而沒有更深入探討,但光是有這個問題意識就已經足以讓我把文章選入首獎。

 

  最後,影評雖然沒有限制投稿的電影,但卻有限制投稿的「主題」。這些主題明確的列在建議影單上頭,包括:「人權與平等」、「當女性遇上電影」、「放眼世界」、「你可曾聽見人們唱歌?」、「記得台灣」、「戰爭與代價」、「科學、存在與時間」、「永遠追求真理」、「資本主義得救了?」、「今天不上課」、「愛。」、「說來有點荒謬」、「在深淵中仰望正義」。我認為有一些投稿者在投稿時並沒有認真思考過為什麼我們要列出這些「主題」。

 

  在此標示出沒有得到名次的作品,其實是希望那些投稿的人能夠看到這篇文章,知道至少有一個評審看見了你的文章中不可取代的特質。當然,那些沒有被我選到的作品,我也期待這些作者能夠發光發熱,若未來在某個地方遇見,希望能夠跟我打聲招呼,告訴我,我當初並沒有看見你全部的潛力。我會很高興,我是錯的。

 

 

更多本次比賽資訊請見活動官網:

MPLUS全國青少年評論文學獎-Taiwan Review Awar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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