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毒的記憶令香奈兒無綠色:《時尚受害者》

可能含砷的薄紗花圈,飾有水果與花朵,法國,1850年代,照片版權所有©2015年,波士頓美術館。

 

文|Alison Matthews David

譯|趙睿音

 

  1861年11月20日,19歲的人造花匠瑪蒂達.蕭伊爾(Matilda Scheurer)死於「意外」中毒,這名原本健康「好看」的年輕女子,替倫敦市中心的布吉朗(Bergeron)先生工作,另外還有1百名員工。她負責「抖鬆」人造葉片,替葉片刷上一種迷人的綠色粉末,她每一次呼吸、每一回用手拿東西吃,都會吸收一些粉末,這種色澤鮮豔的綠色粉末用在染製衣服和髮飾,像是這個收藏在波士頓美術館的精緻法國花環,其顏色是利用混合銅與劇毒的三氧化二砷、也就是俗稱的砒霜所製成的。

 

  報刊以恐怖的細節描述了她的死亡,根據各方流傳的說法,蕭伊爾臨終時病狀極為可怕,她吐出綠色的水、眼白發綠,還告訴醫生:「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綠的。」在死前的最後幾個小時,她每隔幾分鐘就抽搐,「神情極度焦慮」,嘴巴、鼻子、眼睛,全是唾沫。驗屍報告證實,她的指甲變成非常明顯的綠色,砷已經到達胃部、肝臟和肺部了。兩週後,《噴趣雜誌》在一篇名為〈漂亮的有毒花圈〉的文章中諷刺地寫道,「醫學證明,過去18個月以來,她已經因為同樣的原因病了4次,在這種情況下,說她的死亡是個意外,顯然就像是把因錯誤安排而導致的火車相撞事故,也當成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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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幾個慈善組織接手她的案件,包括女士衛生協會的貴族成員,其中一位尼柯森(Nicholson)小姐實際走訪過製作假花的閣樓與作坊,發表了一份令人震驚的第一手描述。「衣衫襤褸、飢腸轆轆的小女孩,手上包紮著繃帶,還患有『某種皮膚病』,接到訂單把葉片做成花束」,尼柯森寫道,其中有一名女孩固執地拒絕再工作下去,因她發現作坊裡其他人造花女工戴的手帕浸滿了鮮血,她自己則「一直在﹝處理﹞綠色⋯⋯直到臉部產生一大塊潰瘍為止」,差點就要失明了。尼柯森的文章提醒了讀者,年輕女工並不了解砷綠的性質與影響,「只想像這種東西讓她們染上了重感冒。」蕭伊爾死後,女士衛生協會委託A.W.霍夫曼(A. W. Hoffman)博士檢驗女性髮飾上的人造葉片,這位享譽國際的化學家,在倫敦《泰晤士報》撰文與大眾分享他的成果,文章有個聳動的標題叫〈死亡之舞〉(The Dance of Death),他的結論是,每件髮飾平均含有足以毒死20個人的砷,「綠色的塔勒坦布是近來非常流行的舞會服裝」,砷含量高達服裝重量的一半,這表示一件以20碼這種布料製成的舞會禮服中,會含有900克的砷。一名柏林的醫生準確算出,「這樣的一件服裝,光是一個晚上會落下的粉末,就不只60格令(grain)。」1格令相當於64.8毫克, 4或5格令對一般成年人來說,就足以致命。霍夫曼煽動人心的文章發表一週之後,《英國醫學期刊》稱這些穿著綠色衣服的女性是「致命」蛇蠍美人:「她的裙子上所帶有的毒物,足以殺死她所去過的半打宴會廳裡全部的仰慕者。」女性行動主義者則呼籲化學家要警告英國大眾。

 

  雖然穿著綠色禮服的富裕女性被指為兇手,但同樣也是來自社會上特權階級的女士提出警告,她們揭發綠色服裝的危險,並且呼籲化學家為她們的主張背書。

 

彩色平版印刷圖片顯示出砷對人造花工匠臉部、手部和腿部的影響,取自馬西蒙.韋爾努瓦,1859年,倫敦惠康圖書館。

 

  這些行動證明,藝術家並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色彩創新者,19 世紀之際,化學家幾乎取代了畫家,就像形狀千變萬化的毛皮氈帽,在化學物質的幫助之下創造出來,科學貢獻了彩虹般的人造色調,能夠有無限的變化,滿足消費者的品味,結果就是男男女女的身體成為變化頻繁的調色盤。

 

  「顏色」是個女性受到鼓勵參與的科學領域,尤其因為顏色與服裝相關,夏洛特.尼可拉斯(Charlotte Nicklas)指出,著名的法國染料化學家米歇爾—歐仁.謝弗勒爾(Michel-Euègne Chevreul)所提出的色彩學,常常刊登在時尚期刊上,而這類刊物的目標讀者是中產階級女性。化學讓之前昂貴的進口動物或礦物染料,永遠地民主化了,就像維多利亞時代俚語「發昏頭」(totty-all colour)一詞,意思是指一個女人想盡辦法,將彩虹全部的顏色都放在自己的衣服上。不過就像其他消費產品一樣,民主化的代價是健康,沒有哪個顏色比翠綠的顏彩毒性更強了,那是殺死瑪蒂達.蕭伊爾的顏色。我很訝異時尚史學家沒有談過這方面的服裝史,用來染製服裝和飾品的物質,留下了一道道的傷痕,有遭到污染的空氣、水、土壤,也有患病的工人和消費者,這是化學史與時尚產業留下大片空白的地方。

 

  有毒的綠色花圈和中毒的人造花匠成了報紙頭條,在19世紀,砷與砷所挑起的恐慌卻是無所不在,醫生用砷來治療,謀殺犯則用砷來殺人,可以不經意地加入食品甚至啤酒當中,小孩不需要處方也能在藥局裡買到。這種毒藥能夠以許多種形式呈現,人稱「毒藥中的多變普羅透斯」。在英國,1851年通過的「毒藥管制法案」與1868 年通過的「砷法案」,限制個人購買總量,但工業上大規模使用卻是完全合法、不受管制,每年有好幾百公噸進入消費產品之中。

 

  這些砷染料也會傷害穿戴者的雙手,儘管情況比較沒那麼嚴重,晚至1871年,還有「一位女士在某家知名體面的店鋪購買了一盒綠色的手套」,導致指甲周遭的皮膚反覆潰爛,最後終於檢測出砷鹽。這種事情也許不該令人感到驚訝,因為當時的職業手冊表明,某些種類的染料只需直接以液體溶劑「簡單刷上」手套即可,「不需進一步處理」固色,因此皮手套很容易就會溶濾出物質在女士因溫暖而出汗的雙手上。

 

翡翠綠手套,大約1830至1870年代,普拉特廳(Platt Hall),曼徹斯特服裝博物館。 

 

  香奈兒無綠色

 

  縫紉女工不喜歡綠色,但我只是不覺得那種顏色好看,這不是迷信,我一點也不迷信。

  ──多明妮克夫人,服裝工作室首席裁縫師,香奈兒公司,《香奈兒印記》(Signé Chanel),2005年。

 

  在2005年的紀錄片《香奈兒印記》中,香奈兒高級訂製服公司裡最有權力的女性之一告訴我們,「縫紉女工不喜歡綠色」,反綠色的立場已經變成一種神話般的、不明確的迷信,連接著某種對於「厄運」的恐懼。可可.香奈兒(Coco Chanel)以其現代主義的黑白色系聞名,因此我們很難想像她會使用像綠色這類「自然」色調。繼任的卡爾.拉格斐本身打扮就是鮮明的黑與白,同樣避開顏色,不過可可.香奈兒在她的系列時裝中迴避某些顏色,或許不只是純粹的審美選擇,蕭伊爾之死證明了訂製服裝界有關綠色的恐懼和迷信,其實源自於19世紀的具體醫學邏輯。

 

  嘉柏麗.「可可」.香奈兒於1883年出生在勞動階級的家庭中,12歲時成為孤兒,由孤兒院的修女教導她縫紉。20出頭時在一家時裝精品店工作,很快就擁有了自己的女帽店,地點在她情人位於巴黎的公寓一樓。她向一位名叫呂西安娜.哈伯提的專業人士學習這一行的技術,並且跟著「女帽皇后」卡洛琳.何布磨練自己的技術。

 

  不論她從哪裡得知砷綠色的事情,是孤兒院裡的修女、精品店雇主,或是一起工作的專業女帽設計師,教導她的人都屬於老一輩的人,他們還記得砷所造成的醫療問題,或者曾經親身遭遇過。雖然這個時期的法國已經禁止在人造樹葉上使用砷顏彩,不過砷依舊沾染了無數的消費產品,廣泛地用在時尚產品的銷售與包裝上,零售商人使用綠色或鑲綠邊的「飾條」硬紙盒來販售、搬運和儲藏配件,就像岡薩雷絲畫中那名女帽設計師擱在膝頭上的那只盒子。1880年,蘇格蘭一名化學家發現這類鞋盒中的砷含量極高,對貝塔鞋類博物館內相同的綠色紙鞋盒進行化驗的結果,也顯示含有大量的砷。

 

弗朗茲‧薩韋爾‧溫特哈爾特,穿著翡翠綠晚禮服的維多利亞女王,1855年,水彩畫,皇家收藏信託基金會,版權所有©女王陛下伊莉莎白二世,2014年。

 

  「古怪鮮豔」的綠色

 

  在1780年代之前,綠色是一種「複合」色彩,混合藍色跟黃色的染料,例如把布料先浸在一缸藍綠色的靛青裡,接著再浸到一缸黃色之中,順序調換也一樣。由於「天然染料中沒有耐光的黃色」,綠色及黃色尤其短暫易逝,天然染料也需要技巧才能操控,有種礦物染料叫做「深銅綠」(verdet),以銅為基底,具有腐蝕性並且有毒,只在特殊場合和劇院裡使用,直到17世紀為止。新的綠色色調「輕淺」、「純粹」,「格外吸引目光」,近乎奇蹟般地在白晝和人造光下,都能保留明亮的光輝。這種化學綠色明亮、價廉,使用起來也相對容易,因此成為一種理想又可靠的流行色彩,直到發明超過80年後,大眾發現有毒才拒絕使用。

 

  「亞砷酸銅」是卡爾.威廉.席勒(Carl Wilhelm Scheele,1742∼1786年)的心血結晶,這位著名的藥物化學家在43歲時去世,死因是在工作中接觸到毒氣和重金屬。1778年,他發表了一篇關於「綠色顏彩」的論文,製造方法是把鉀和砒霜混合,倒進硫酸銅溶液中。這種美麗的顏色被稱為「席勒綠」,顏色更飽和的版本化學成分略有不同(乙醯亞砷酸銅),於1814 年合成,稱為「翡翠綠」或「施溫福特綠」,以最早大規模生產的城鎮為名,在英格蘭和美國又稱為「巴黎綠」,在法國常見的名稱則是「英國綠」,其他名稱還包括「維也納綠」、「慕尼黑綠」、「萊比錫綠」、「符茲堡綠」、「巴塞爾綠」、「卡塞爾綠」、「瑞典綠」、「鸚鵡綠」等。個顏色首先在德國和斯堪地那維亞流行起來,成為室內裝潢以及服裝上廣受歡迎的顏色,也用來染色糖果、食品包裝紙、蠟燭和兒童玩具,致命卻搶眼的顏色,讓消費者無法抗拒。

 

砷綠棉質兒童洋裝,大約1838至1843年間,手工刺繡裝飾細節,版權所有©倫敦博物館。

 

  對於綠色的渴望,即使是化學合成的也好,或許是一種對於自然崇拜的浪漫形式。在越來越工業化的時代,灰、棕、黑等色彩主宰了現代都市,綠色能提供令人耳目一新的對比,彷彿把戶外給引進來了。此外,綠色也符合19世紀女性特質與大自然之間的關聯,女性被描述成花朵:年輕女子「綻放」的紅臉頰被視為性成熟、「豐滿」的標誌。18世紀時,男女都會穿著印花圖案和錦緞的外衣,但是到了19世紀,男性的外出服裝大多排除了印花,留給女性使用。女性若是無法取得真正的花朵,以人造花來裝飾衣服總是聊勝於無。

 

  倫敦博物館有件清淺的藍綠色童裝吸引了我的目光,這件衣服的綠色很特別,甚至鮮豔得有點過於「特殊」了,這件硬挺的細棉布洋裝適合6到8歲左右小女孩,上頭有紫色與白色的手工刺繡,年代大約是1840年。以X射線螢光光譜分析儀器檢測後,證實小女孩會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把砷穿上身,即使在洋裝底下穿有保護的貼身衣物,但因只有部分的染料會用上漿澱粉黏著在布料上,仍有可能沾染上。尚.貝赫索斯(Jean Persoz),這位訓練有素的化學家是史特拉斯堡大學(University of Strasbourg)大學的教授,在1846年所撰寫的論文中提到,1840年代的紡織業已有先進的實驗設備可檢測砷了,但卻對其所造成的健康風險漠不關心。

 

 

(本文為《時尚受害者:時裝工業奪命圖鑑史》部分書摘)

 

《時尚受害者》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時尚受害者:時裝工業奪命圖鑑史》 Fashion Victims:The Dangers of Dress Past and Present
作者:Alison Matthews David
出版:大寫出版
時間: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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