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她們──茨威格《昨日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

 

古斯塔夫先生的世界就是他自己的世界,有什麼可以保存的呢。而那個世界,早在進入之前就已經消逝了。茨威格過世那年出版的個人傳記,題名為《昨日世界》。

─〈茨威格與布達佩斯大飯店〉

 

1941年,二次大戰爆發前,茨威格遊歷美國紐約。

 

 

文|史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

譯|史行果

 


  那時,女人婚後要心甘情願地受丈夫的擺布和指引。那種社會習俗似乎要把年輕女子當作它最隱密的理想的象徵,當作女性端莊、貞潔、神聖的象徵來加以保護。而當一個年輕姑娘耽誤了青春,直到二十五、三十歲還沒結婚,境遇又是多麼悲慘啊!因為社會習俗冷酷地要求一個三十歲的未婚女子仍舊保持與她年齡不符的無知、無邪、無欲的狀態,只是為了維護「家族」的榮譽和「習俗」的體統。而這些姑娘的嫻弱形象日後往往會遭到殘忍惡毒的醜化。未婚的女子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嫁不出去的」姑娘又成了「老處女」,無聊的小報對她們極盡挖苦之能事。今天若有人翻開從前的「活頁畫報」或當時的一份別的什麼幽默刊物,他都會吃驚地發現,每一期上面都有對年紀偏大的女子最惡毒的諷刺,嘲笑她們神經不正常,不知道掩飾自己的性欲要求。人們無法了解這些超齡女子的悲劇,體諒不到她們犧牲自身的存在,為了家庭和自己的名譽不得不壓抑內心的自然要求,壓抑對愛情的渴望,壓抑生兒育女的願望,反而對她們加以冷嘲熱諷,在今天的我們看來,真是令人厭惡。當一個社會犯下違背自然的罪惡,一旦有人洩漏了這個社會的祕密,並將之昭告天下,它必定會以最殘忍的方式對付這些人,歷史上向來如此。

 

  如果說,當時的中產階級社會道德竭盡全力想維持這樣的神話:一個出身「上流社會」的女子,只要未婚,就不會有性欲,也不允許有性欲—否則,她就是一個「沒有道德的人」,將被逐出家門—但是,它同時又承認年輕男子有這樣的性衝動。因為根據經驗,人們不可能阻止一個正成為強壯男子的青年發洩自己的性欲,所以,人們只是希望他們能在神聖化的道德藩籬之外完成自己那見不得人的享樂。正如大都市表面上街道潔淨,高級商店美輪美奐,林蔭大道高貴幽雅,暗中卻隱藏著藏汙納垢之處,年輕人的性生活也全部隱於社會道德表層之下,讓人看不見。至於年輕人在這方面會遇到哪些危險,進入何種境域,人們就不聞不問了,校方和家長都不敢對年輕人進行性啟蒙教育,乾脆就這樣忽略掉算了。只是到了上世紀的最後幾年,才偶爾有幾位懂得未雨綢繆的父親,用當時的話來講,他們是比較「開明」的,一旦發現兒子開始長出小鬍子了,就立刻想幫他在這方面走上正軌。於是,家庭醫生被請上門來,他找機會將那年輕人領入房間,先慢條斯理地把眼鏡擦乾淨,再開始長篇大論,講述性病的危險,勸告那年輕人,要懂得節制,不要忽略安全措施,實際上,這些年輕人這時在這方面一般都早已經「自學成材」了。另外一些做父親的會使用一些更奇特的方法,他們僱來漂亮的丫頭,任務就是伺候少爺,教會他這些風月之事。這些父親覺得,讓兒子在自己家裡做這些麻煩事情,既在外表上保持體面,又能防止孩子落入哪個「狡猾的女人」之手。綜其種種,唯獨一種性啟蒙的方式遭到社會各界的一致唾棄,即公開、坦誠的性教育。

 

  那麼,一個中產階級社會的年輕男子,有什麼途徑能夠發洩自己的性欲呢?對於下層社會而言,這根本不成為問題。在農村,十七歲的長工就已經和女傭睡覺了,如果這種關係有了後代,往後的日子也沒什麼羈絆。在阿爾卑斯山區的大多數村莊,非婚生的孩子數量遠遠超過婚生孩子的數量。在無產者當中,一個工人在結婚之前,可以和一個女工同居多次。在信奉東正教的加利西亞猶太人中間,小夥子在十七歲稚氣未脫的時候就已經成親了,四十歲的時候就當上了爺爺。唯有在我們中產階級的社會,早婚這種用來解決性欲的手段受到鄙棄,因為,沒有哪位父親會把女兒交付給一個二十二歲或二十歲的小夥子,他們覺得這個年齡的年輕人遠未成熟。這裡,又一次暴露出一種本質上的虛偽,市民社會的日曆與大自然的日曆根本不一致。從自然的角度看,十六、七歲就已經成年了,而對於社會而言,只有獲得「社會地位」的年輕人才真正成熟,而這在二十五、六歲之前是不可能的。於是,在身體的實際成熟與社會意義上的成熟之間,產生了為期六年、八年,或者十年的人為間隔,在這段時間裡,一個年輕男子不得不自己尋找解決性欲的機會,為自己的「豔遇」操心。

 

  那個時代可沒有為他們提供太多這方面的機會,只有極少數非常富裕的年輕公子才能奢侈地「養」一個情婦,這意味著,為她提供一套住所,負擔她全部的生活費用。同樣,像當時文學中描繪的愛情典範一樣,與一個已婚女子發生關係( 這是長篇小說裡唯一可以描寫的愛情 )也只是極個別幾個幸運兒才能碰上的事。大多數人是通過女售貨員和飯店女招待來解決欲望問題的,內心得不到什麼滿足。在那個年代,婦女解放運動尚未興起,婦女尚未獨立地參與社會活動,只有極貧窮的無產階級出身的女孩子才會拋頭露面,因為她們既不受什麼清規戒律的約束,毫無顧忌,又有充分的自由可以草率地和人相好,不必認真考慮婚姻。她們衣衫破舊,賣完十二小時的廉價勞力之後,渾身一絲氣力也沒有了,蓬頭垢面( 當時,浴室尚屬富裕人家的特權 )。這些可憐的姑娘在狹小的天地長大,地位遠遠低於她們的情人,因此她們大多數都自慚形穢,不好意思公然教人瞧見自己和情人在一起。雖然當時的習俗已費心地為這種窘迫發明了特殊的設備,即餐廳裡所謂的「單間」房,在那裡和一個小妞吃飯是不會被人看見的,而其他的事情則在偏僻街巷裡的小旅館裡進行,這些小旅館是專門用作這個目的的。但是,這所有的約會都很匆忙,毫無情趣可言,只是性交,沒有性愛,只是倉促中祕密地完成,好像在做違禁的事。除此之外,年輕男子還有一種機會,亦即和一半在社會內,一半在社會之外的所謂「兩棲人」交往,她們是女演員、女舞蹈演員、女藝術家,是當時社會唯一「解放」了的女性。但一般說來,當時社會婚外的性生活還是以嫖娼為主。賣淫是中產階級社會這座華麗建築的黑暗地下室的拱頂,在它之上,豎立著這個社會完美無缺的外牆,光彩奪目。

 

  舞廳、有應召女郎的酒吧。當時,賣笑的女人是公開按小時出賣的,價格分成幾等,男人就像買包香菸或一張報紙一樣,毫不費力就能買來一個女人,消受一刻鐘、半小時或一小時。而對於當今的年輕人,過去這些曾經這樣必不可少的場所已經很自然地失去功效了,把賣淫從我們這個世界清掃出去的並不是警察和法律,這種偽善的悲劇性產物基本上之所以消亡,完全是因為對它的需求減少了。我認為,僅上述事實,就有力地證實了現在的生活和戀愛比先前誠實和自然得多。

 

  面對那些不光彩的事情,政府和社會道德觀都覺得非常尷尬。從社會道德的角度出發,誰也不敢公開承認女性可以賣身,但是從生理需要的角度,賣淫又必不可少,因為它是人們發洩婚外性欲的管道。於是,權威機構便開始求助於模稜兩可的解釋,他們將賣淫分為兩類,一類是祕密的賣淫,國家不允許它的存在,斥之為不道德和危險的行業;另一類是國家允許的賣淫,有營業執照,向政府納稅。一個姑娘如果決心成為妓女,就從警察局領取一份特別許可和一本准予營業的證書。假如她願意接受警方的監督,並且接受每週讓醫生檢查兩次身體的義務,她就有營業的權利了,可以將自己的肉體以她認為合理的任何價格出賣。這種合法的賣淫和其他職業一樣,也被承認是一種職業,但是(這裡露出了道德的馬腳)它又不完全受到承認,比如,一個妓女出賣身體給一個嫖客,完事後嫖客卻拒絕按照約定付錢,這時她無權控告他。她的要求突然變成了不道德的,得不到政府的保護—因為按照法律的解釋,這個案情可恥而不予接受。

 

  從這樣的細節可以看出來當時觀念的矛盾性,一方面,它把這些妓女納入國家合法的職業範圍內,另一方面又視她們個人為無權享受公民權利的棄民。而實質上的不公是表現在差別待遇上,所有這些限制只針對貧窮的階層。一個妓女一小時只值兩克朗,而一個芭蕾舞演員在維也納可以一小時要價兩百克朗,她可以把自己賣給任何一個男人,當然不需要什麼營業執照。而那些大牌交際花的名字甚至被登在報紙上,關於跑馬或賽馬會的報導裡,和那些達官貴人的名字在一處,因為她們已經躋身「上流社會」。同樣的,一些為宮廷、貴族和富豪提供奢侈享受的高級女經紀人往往也受到法律的庇護,而實際上,法律對拉皮條是課以重刑的。嚴酷的條例、無情的監督和社會的鄙斥,都只是針對成千上萬的妓女大軍罷了,它們要她們用自己的肉體和被玷汙的心靈,去維護那反對自由和自然愛情,並且早已腐爛的陳舊道們身價低廉,分成日班和夜班,晝夜工作。

 

  還有無數自己在街上攬客的妓女,組成流動賣淫大軍,彷彿是騎兵和步兵。在維也納,人們把她們稱作「遊蕩女郎」。警方為她們劃了一條無形的界線,只允許她們在某一段人行道上做生意。她們穿著好不容易弄到的一身假名牌,無論晝夜,甚至一晚到天明地在街上遊蕩,即使下雨、下雪,儘管妝容不整,滿臉倦意,也要對著每個過往的行人,擠出賣弄風情的微笑。她們強顏歡笑地為別人提供歡樂,不停地從這個角落遊蕩到那個角落,但是結局卻都一樣:走進醫院。自從大街上再見不到這些飢餓、悲慘的女人,我覺得今天所有的城市都比以前美麗和人道多了。

 

  即便有了這麼多妓女,仍舊是供不應求。有些男人不滿足於在大街上追逐這種行蹤不定的「夜貓子」和可憐兮兮的「天堂鳥」,他們想要更舒服、更隱密的享受。他們希望更加愜意的愛情:要有燈光,要在溫暖的屋子裡,有音樂,能跳舞,還要有一副闊綽的派頭。為了這些顧客,有專門所謂「不公開的場所」,即高級妓院。在那兒,有一間用冒牌奢侈品裝飾成的所謂「沙龍」,一群女人聚在一起,有的身著貴婦長禮服,有的乾脆只穿著睡衣。有個鋼琴師負責弄出點音樂,客人在裡面喝酒、跳舞、聊天,然後再成雙成對地偷偷溜進臥室。在某些比較高級、享有國際盛名的妓院,尤其是在巴黎和米蘭,涉世不深的人往往會產生一種錯覺,還以為自己被請進了某人的私邸,遇見了一群脾氣乖張傲慢的貴婦呢。這類妓院裡的女人相貌比大街上拉客的女人漂亮些,她們不必冒著風雨在骯髒的街巷中遊蕩,她們坐在溫暖的房間裡,穿戴漂亮,食物豐富,尤其可以喝不少酒。但是,實際上,她們因此而成為鴇母的俘虜,鴇母讓她們穿漂亮衣裳,是為了抬高她們的身價,供應她們膳宿,是為了讓她們永遠背負還不清的債,即使最勤勉、最有毅力的女人,都永遠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離開這座妓院。

 

  假如將幾家這類妓院的祕史寫出來,一定會引人入勝,而且會成為當時文化的重要文獻。因為,它們隱藏著最奇特的祕密,而平日非常嚴厲的官府對這些祕密無疑是相當熟悉的。那裡有祕密的後門和專用的樓梯,社會最上層的人物( 民間是這樣傳說的 ),還有宮廷裡的人,能夠從此進入妓院而不被其他該死的人看見。那裡有牆壁和天花板上都鑲滿鏡子的房間,還有的房間,能夠在那裡窺見隔壁男女尋歡作樂。那裡有專為有戀衣癖的性變態者準備的最怪異的扮裝服飾,從尼姑的長袍到芭蕾舞演員的裙子,統統鎖在抽屜和箱子裡。恰恰就是這座城市、這個社會、這種道德,看見年輕女人騎自行車,就大為光火;當佛洛伊德用冷靜、清晰、透徹的理論揭示出它不想承認的真相時,就指責佛洛伊德有損科學的尊嚴。恰恰是這個激昂地要維護女性貞操的世界,卻容忍了如此可怕的賣淫,甚至將這種行為加以組織,並從中牟利。

 

(本文為《昨日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部分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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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資訊

書名:《昨日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75週年典藏版/特別收錄:鬼才導演魏斯.安德森訪談】》 Die Welt von Gestern: Erinnerungen eines Europäers

作者: 史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

出版:漫遊者文化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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