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常見的錯誤詮釋,認為第139話的機械降神試圖解決的是艾倫的道德困境,也就是說,把艾倫的動機從「為了帕拉迪島」替換成「為了全世界」,藉此將艾倫的行動擢升到更高的道德層次,使大屠殺從效益上合理的變成道德上正當的。然而,艾倫本人的聲明已經阻斷了前述詮釋的可能性。按照艾倫在第139話的自白,他最在乎的既不是世界也不是帕拉迪島,而是米卡莎、阿爾敏以及一起並肩作戰的同伴,他希望他們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長命百歲、毋須擔心戰火的侵襲與他人的惡意。「利己」與「利他」可以並行不悖。因此,諫山創憑空降下一個能夠美化絕對暴力的崇高目的,其用意顯然不是為了替他的主角洗刷清白,相反地,第139話引入機械降神、使巨人之力從世上消失的作法,不僅沒有提升艾連的道德境界,反而強調了其行為的「惡」。
事實上,諫山創的選擇非常合理,因為怪誕蟲完全不是,也不應該是故事的重點,如果情節推進到解決怪誕蟲之謎,無疑會讓故事陷入一種迷思,彷彿可以透過根治某個問題,讓這個世界徹底改頭換面,但是,《進擊的巨人》不是一部烏托邦作品。艾連在陳述為何發動地鳴時說,「我確切知道的是,米卡莎的選擇所帶來的結果。全都是為了抵達那個結果,我…不斷地前進」。如果虛無的自由是這個故事的主題,那麼艾連並不需要「不斷地前進」,畢竟,他的「自由」也包括無視米卡莎的選擇,而艾連沒有選擇這樣的自由,他的選擇是不斷前進,抵達「米卡莎的選擇」。
對我而言,好的評論在於「言人所不言,見人所未見」:講出那些「難以言喻」的,或者讓我們知道,原來這作品也能這樣看,我還不趕快回去多複習幾遍。前者多仰賴文字的經營,後者則更彰顯作者的拆解功力。讀嚴淳齡評論漫畫《進擊的巨人》,最讓我感到趣味的,是她們最後一節「自由的意志|知」對於古利夏(葉卡醫生)及其子艾連的描寫:從故事鋪排如何「致使那個曾經眺望外面世界的少年,走到距離自由最遙遠的位置上」,短短幾句點明我會深愛《巨人》的原因之一,就在於這部連載十二年的漫畫,伴隨著我求學出社會的經歷,也預示了嚮往自由意志可能的非意圖後果。
《進擊的巨人》特別的地方在於,這是一部非常「政治」的作品,但採用的觀點與探討的方式卻完全不同於日本過去任何一部漫畫。諫山創徹底思考了個人的自由、民族的命運、正義的意義,從微小的心靈層次到廣大的人類歷史之間,創作了這部里程碑等級的政治漫畫。
一般的冒險作品,故事經常終結在打破第一道牢籠。畢竟,「一切都是政府在玩我們」已經算是很大的反轉。然而《進擊的巨人》卻還有第二道、第三道牢籠,第二次、第三次反轉在等著讀者。第二座牢籠是地理的界線打開之後才看見的。當島上人類超越城牆、橫渡大海後,卻發現自己是不受歡迎的人種,等著迎接他們的不是一個友善、和平的世界,而是恰恰相反。這讓主角群陷入了極大的悲劇感之中,他們費盡千辛萬苦來到「自由世界」,但卻面臨到更大的敵意跟歧視。羊駝與卡歐魯將這種互相仇視敵對的狀態比喻為「森林」。
當他站在雲層中睜開雙眼,高舉雙臂吶喊「これが自由だ!」之時,所有讀者親眼見證自尤米爾在兩千年前推開柵欄的那一刻起,求知本能是如何在這歷史洪流中延綿更迭,最後致使那個曾經眺望外面世界的少年,走到距離自由最遙遠的位置上。這些逾越了界線、被命運找上的英雄們,並不是因為失德或無知而遭受苦難。相反的,他們擁有能看清自己受人壓迫、宰制的智慧,又因良善而選擇跨越那座過去無人敢撼動的高牆。「知」最終潛入所有角色的骨血,成為無法抹滅的詛咒。
對於人的心理而言,在少數情況下,創傷事件可能會始終無法被意識整合;通常是傷害過於巨大,或是發生在心靈相對脆弱的時期(例如童年時),這時候創傷記憶會以一種被「隔離」的方式處理,被壓抑到潛意識中。這時創傷記憶並不是消失,但也沒有被處理。另一個不太容易被注意到,卻也同樣導致創傷無法被處理的因素,就是「恥辱感」。
《進擊的巨人》是劇中角色們追求自由的故事,然而自由終究是抽象的概念。什麼是自由?看得到過去及未來,知曉最終結局的「進擊的巨人」艾連,他理解到這個世界的人們受困森林,而且這座森林存在的前提便是巨人之力的存在。艾連儼然擁有「人類認知的極限」,然而,觀眾到故事結束可能都會有這樣的疑惑:艾連是自由的嗎?「進擊的巨人」真的是自由的嗎?作者諫山創所做的,是透過故事發展,由神的子民以自身的意志破除神的全能,並留下尚未被決定的未來。
《進擊的巨人》、《鋼之煉金術師》、《銀河英雄傳說》,這三部作品究竟有什麼共通點呢?應該就是分別代表了不同時代的反烏托式邦政治寓言吧!說是反烏托邦政治科幻動漫的三神作也不為過。現在,我們將挑戰你,用任何想得到的角度切入其中一部或者多部作品,奪取「SAVOIR 春夏漫畫評論賞 2023」的冠軍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