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格」,一個近乎陌生的詞組,它是一座城市、一個地區、一本書還是其他什麼?聽過卻無法解釋出個所以然,或者就是對此完全沒概念,提到《古拉格群島》已經幾乎是極限,至於書的內容,這又是另外一個問號了。
古拉格是蘇聯時期「勞改營管理總局」的縮寫拼音,全稱為「勞動改造營及勞動移民管理總局」,(Главное управление исправительно-трудовых лагеpей и колоний → Главное управление лагеpей → ГУЛаг (GULag)),也就是蘇聯的集中營,後來古拉格一詞成為極權統治之下迫害人權的集中營、秘密警察等整個壓制系統的通稱。
俄羅斯帝國時期的流放制度「卡托加」(каторга)可說是古拉格的前身,卡托加原為依靠人力划槳的大型槳帆船,通常由奴隸擔任划槳工作。十七世紀時沙皇將罪犯放逐到氣候環境嚴苛的西伯利亞,以開墾蠻荒之名行強迫勞動之實;而史達林則以勞動改造思想為口號大肆發展集中營,「人民公敵」被送入古拉格,被分派往各地以極為簡陋的工具在極端嚴峻的環境下進行所謂的偉大工程,例如開鑿白海運河與建設科雷馬公路等等。(《古拉格的歷史》唯一可惜的是少了一張集中營的分布圖)隨著政局變動,人民公敵的定義越來越廣泛,整個國家儼然簡化為人民與人民公敵兩類人,沒有誰一定不會被抓入古拉格,人人都有可能因為一句話或更無謂的理由而被送入集中營,甚至連古拉格的管理者也可能有一天忽然就反過來成為被管理的一份子。
雖然古拉格肩負蘇聯諸多產業的發展,但若以一個詞來說明古拉格,應該就是《古拉格的歷史》書中所提到的туфта(tufta)。(這一詞的來源說法不一,其中一個說法是指苦力勞動тяжёлый физический труд,縮寫成ТФТ的口語唸法)。Tufta一詞意指假象、謊言與不真實,看起來有在工作但其實並沒有,即使全部的人都在摸魚但最後總有超乎標準的產量;事實是,需要人力的時候就多抓一些罪犯來做苦工,需要數字的時候就盡量表現得華麗,數據的排場很大但內容空虛,也許整個蘇聯就是一個tufta。
逮捕就是立刻毀了一個人。──《古拉格群島》
歷史上各個集中營所使用的名稱因其設立目的而有所不同:從納粹的滅絕營、中國的勞改營、北韓的管理所、柬埔寨紅色高棉的S-21安全監獄、到這部《古拉格的歷史》所談的蘇聯古拉格,甚至還有更多未列出的地方,這些拼音縮寫和數字代號各自濃縮了一段黑歷史,在集中營的大通稱之下,讓人不明究理地以為這些如地獄一般的地方只是不斷重複上演的歷史悲劇,但更殘酷的事實是,各個集中營中不人道的對待以及將人視為非人、化為非人的本質或許相同,然而對付囚犯的手法,從來就沒有最殘酷,只會更加惡毒。
我們已經習慣面對死亡,我們每天都會看到無數屍體。但我們自己面對死亡,要比想像家人面對恐怖的折磨好受得多。──《奧許維茲臥底報告》
關起營門,這裡只有渺小的人面對龐大的黑暗絞肉機,將人的過去絞碎,而未來毫無希望,每個人只剩下一組編碼,面對必然惡劣的環境,學習殘忍、習慣面對死亡只是基本的第一課。不同背景的人們交會在這個古拉格輸送帶上,一個出口通向死亡,另一個則將活著的人們不斷送到痛苦的記憶裡去。
1973年索忍尼辛的《古拉格群島》在法國出版以前,古拉格內部的恐怖在西方國家是個未被證實的傳說,這本揭露蘇聯黑暗面的紀實小說在蘇聯也就理所當然地被列為禁書;從1973年到2003年這部安‧艾普邦姆的《古拉格的歷史》出版,這三十年之間已經有太多變化,《古拉格群島》解禁,蘇聯更已解體,相關資料不再是秘密,許多關於古拉格的回憶錄也陸續出版,但並沒有出現太多關於古拉格的討論,相較於過去被政府明令禁止,蘇聯解體後的俄羅斯人們對這段歷史幾乎是自動地冷處理。古拉格從一個有害於政府的「可怕主題」變成一段「都過去了」的歷史,以及一個僅存於研究蘇聯問題的學者們之間的議題,這和戰後出現大量對納粹集中營的討論與反省形成非常強烈的對比。
但過去真的都過去了嗎?
只要貧窮與富有遙遙相對/只要我們不中止謊言/不學會丟掉恐懼/史達林就沒有死。──布里斯‧奇奇巴賓《史達林沒有死》
對古拉格的概念還模糊不清的時候並不太能感受到其中的殘酷,遑論對它感到恐懼;而多了解古拉格一些,就會更加疑惑這樣一段需要不斷被反省的歷史,卻常常在蘇聯史以及世界的蘇聯史中缺席。恐怖的集中營歷史雖不是蘇聯獨有,但龐大的古拉格系統,卻在世界史中所佔篇幅極少,更多時候甚至未被提及。
又一個十多年過去,《古拉格的歷史》繁體中文版出版的今日,古拉格的面貌卻仍然很模糊,至少在台灣仍是如此。比起「為什麼要讀古拉格的歷史」,更適切的問題也許是「為什麼對古拉格一無所知」。
是因為時空很遙遠所以無關痛癢?還是這段「匪俄」過去曾有的歷史於我們來說僅是多知無益?又或者是更現實的原因,比起納粹集中營的毒氣室裡戲劇性的死亡,在冰雪中累死病死凍死餓死絕望而死就顯得平淡無奇。但將不同的悲劇放在天平上衡量,比較哪一個悲劇比較慘烈並沒有意義,比較慘烈的一方不可能因此好過,比較不慘烈的那一方也不會因此而得到任何慰藉。
其實這段歷史也不如預期中的遙遠。那些關於夜半敲門聲、失蹤的異議份子的敘述竟讓人覺得似曾相似,逮捕、刑求與對認罪的執著也都耳熟能詳。威權統治、秘密警察、政治犯等等關鍵字,我們甚至說不出我們的歷史中沒有古拉格的影子。
獻給沒有生存下來的諸君,要敘述此事他們已無能為力。但願他們原諒我,沒有看到一切,沒有想起一切,沒有猜到一切。──《古拉格群島》序言
古拉格博物館2004年在莫斯科開館,陸續也有紀錄片訪問古拉格的倖存者,或是前往彼爾姆等過去的營區探求真相,出現第一座古拉格集中營的索洛韋茨基群島現在則發展觀光,普京也將《古拉格群島》列為中學必讀書單之一,但這一切並不表示古拉格已經是一個完全透明的歷史,除了因為有太多人目前還是檯面上的掌權者之外,很少人會想知道自己的家族成員可能曾經是這個迫害系統的一份子。作者艾普邦姆也很明白地說了,寫出這段古拉格的歷史並不是為了不要讓歷史重演,歷史是一定會重演的。只能盡力去記得,盡可能地找到更多的真相。
恐怖並不遙遠,而且從未遠去。
書籍資訊
書名:《古拉格的歷史》(上下兩冊)Gulag: A History
作者:安.艾普邦姆(Anne Applebaum)
出版:左岸
日期: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