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光年》（The Pearl Button，2015）是今年金馬國際影展大師饗宴單元選映的紀錄片，由智利導演Patricio Guzmán執導的最新作品，並於年初柏林影展以令人驚豔的編劇功力獲得銀熊獎肯定。他以形塑自然界的重要元素「水」述說起，從水的緣起，來自隕石、宇宙，海洋、水所形塑的文化，串起了生命與無生命之間的連結，串起了歷史與歷史之間的連結，串起了不同文化與不同文化之間的連結。Guzmán以詩意流暢的自然形像、空靈奧秘的宇宙星雲、人類學式的文化關懷與口述史採集、徐緩的嗓音以旁白的形式在影像之外述說著故事、大量的歷史資料與照片穿插其中，僅存的部落耆老，臉上的皺紋彷彿印刻著歷史的傷痕，他們操持著傳統幾已失傳的部落語言。

　　一顆附著在鐵軌上的珍珠鈕扣，串起了兩段發生在智利這土地上的悲傷歷史——一是與海相互依存的原住民遭殖民者侵略、迫害，終至文化幾近滅絕；二是發生在 1973 年的那場智利政變，左派民選總統阿連德竟遭美國撐腰的右派軍閥皮諾契暗殺，就此迎來長達十七年的專制獨裁統治。這是智利這塊土地上最為黑暗的兩頁。

　　數十年來，Guzmán 持續關注著他祖國智利千迴百轉的歷史，特別是獨裁政權皮諾契統治下的政治監控與殺戮，那些刻意被遺忘的歷史。他曾說過，「一個沒有紀錄片的國家，就像是沒有家庭相簿的家族一樣。」從七Ｏ年代拍攝的《The Battle of Chile》三部曲，他扛著攝影機，像同時代那些擁有報導者精神的記者們那樣深入街頭，直擊選戰前線，跨時四年的拍攝，他為勇於表達自身立場、爭取自身權益的人民記錄下自由的姿態，也為統治者記錄下發動政變、政治暗殺，醜陋而暴力的一面。作為一位生為智利，長為智利的紀錄片導演，Guzmán始終扮演著以影像為自身歷史與人民作記的角色。

　　在 2010 年完成的三部曲之第一部作品《星空塵土》（Nostalgia for the Light）中，Guzmán 從位在智利北部Atacama沙漠中的太空觀測望遠鏡搜索宇宙奧秘的任務出發，對照著另一群一樣在沙漠中經年累月搜索著的女人們。同是地毯式的搜索，同是檢視著過往，一方是配備昂貴且高科技的儀器抬頭朝天空看，一方則是孤立無援設備簡陋的埋首朝地面上探挖；一方執行著國家交付的「神聖任務」，一方則是卑微地尋覓那被國家刻意遺忘的歷史。那些女人在找尋著親人的遺骸——他們在皮諾契獨裁時期因為政治立場的相左而遭致屠殺拋棄，像萬人塚那般一大疊一大疊的推入塵土之中，有許多至今仍無法辨識、下落不明、骸骨零散。而這段刻意被國家遺忘的慘痛歷史以幽微但不屈撓的形式體現在這些女性的尋索行動。優美的影像實則探問著，為什麼這國家對於發生於千百萬光年前的遙遠現象如此投入，但是對於發生不到半世紀的事情卻忘卻得如此迅速？Guzmán如記憶與歷史的守護者般將碎片一一拾起，細膩將之編織入他的影像作品中，讓這些幾近掩蓋的過往得以光影映照於大銀幕。

　　在《深海光年》這部作為三部曲之第二部的作品裡，Guzmán秉持相似的關注，那幅緩緩開展開來的地圖，發皺的紙刻劃著智利這土地多變的自然地形，同時也述說著發生在這塊土地上坎坷的命運。長達 4,200 公里的海岸線，生活在其間的生命長時間與海洋相依相存，發展出細膩的水之文化，語言對水流動狀態的描述、對海洋環境的經驗知識積累，那是經年累月的珍貴資產，但是現在的智利海軍卻禁止與海依存的原住民靠近海洋，名義上要保護原住民，但實質上是行監控之便，硬生生將之與代代相傳的文化母體隔離。這有著狹長海岸線的國家，因著被殖民，原本仰賴海洋而生的原住民被墾荒者與傳教士驅趕，土地被奪取，生活受到壓迫，族群面臨滅絕的危機，而語言也幾近消失。影片中，導演 Guzmán 請來自智利南部巴塔哥尼亞高地的Kaweskar部落婦女Gabriela Paterito以族語翻譯他所講的名詞——她是目前這部族少數能講述族群歷史的人，從自然萬物一路到人造制度，「警察」「我們不需要這個」、「上帝」「我們沒有這個字」這無疑是這部作品發人深思的時刻。一切的一切都濃縮在這短短的應答裡。

　　原住民以黑色顏料塗滿全身，再點飾以白色如星宿般的圓點，那是他們如何理解宇宙與自身、記憶祖先與英雄的方式。作為海洋的游牧民族，海洋與宇宙星辰，產生不言而喻的連結。黑白的照片像是在追悼這些逝去的人類文化，Guzmán 一如前作採用巨觀且浩瀚的宇宙星雲來抒發萬物共享的一切，影像的使用令人不免聯想到泰倫斯馬力克在《永生樹》（Tree of Life）中所展現的視野。

　　海洋乘載了什麼樣的記憶？

　　故事來到了 Jemmy Button，一位十九世紀時被英國船長以一顆珍珠鈕扣為代價購買回英國的原住民男孩，因為是以一顆鈕扣換來，所以名字有個 Button。旅居英國再次回到部落的 Jemmy Button，對自身成長的部落而言早已是個異族般的存在，即便他想盡辦法要融入族人，但此方與彼方早已都不屬於他。他就像是花了千年的時間前往未來，但又花了千年的時間返回過去的時光行者，不再屬於任何時空了。Jemmy Button 的故事無疑是殖民時代下另一種悲傷的存在。而一段從海底撈起的鐵軌，上頭附著一顆珍珠鈕扣，那顆黏在鐵軌上的珍珠鈕扣，連結至鐵軌之所以沈入海底的駭人背景——皮諾契獨裁政權的打擊異己，將反對其政權者酷刑拷問一番，再綁上沈重的鐵軌丟入海裡，一如將他們丟棄置沙漠活埋般。智利史上又一次大規模的屠殺，沙漠與海洋皆成為獨裁者迫害人民的刑場，試圖掩蓋事實的墓地。

　　導演 Guzmán 在《深海光年》的敘事手法一如在《星空塵土》中一樣，將原本分散、但又依稀看得到關聯的線頭兜攏在一起，整部影片至此展露其多角度的面貌。一顆黏在鐵軌上的珍珠鈕扣，兩種「button」，串起了兩段智利史上最黑暗的時期，關於獨裁政權對人民的迫害。海洋與水，這人類共通共享的組成，除了乘載了優美的文化以外，Guzmán的影像也幽幽地質問道：「還有多少受冤屈的靈魂仍在這深不見底的海洋中虛無飄蕩？還有多少不欲人知的歷史被遺忘？」

2015金馬國際影展

電影資訊

《深海光年》（The Pearl Button / El botón de nácar）－Patricio Guzmán，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