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都停了,他們都回來了」-高雄市移動卡拉OK:《芭樂人類學》(2015)

 

《芭樂人類學》書封。

 

文|劉正元

 

  剛從國外回來時,我賃居在城市新興的大樓裡,鐵道的一端是櫛次鱗比的新穎大樓;鐵道的另外一端則是老社區。老社區內錯落著幾間歷史悠久的廟宇、老人安養中心及野草遍布的空地,靠近鐵道的馬路邊有兩、三座不甚起眼的小公園。出入公園的成員除了媽媽、小朋友,多半是被看護推著輪椅的老人。其中一個公園每到黃昏,特別是假日,會有一部廂型車停在公園一側。司機把車停妥後,打開後車門,以熟練的動作拿出車裡的紅藍兩色塑膠椅,擺在公園一角(通常是樹蔭底下)給唱歌、聽歌的人坐。接著打開廂型車側門,車內的設施一應俱全:一台約四十吋大小的電視螢幕、紅黑兩色交纏的卡拉OK線路,以及兩、三支有線麥克風。廂型車後方偶爾還會停著一部賣水果的小貨車,某種程度形成黃昏市集的感覺。

 

  南台灣夏天很熱,午後有時候還會遇到不經意造訪的陣雨,遇到這些情況,老闆就會用帆布搭起帳棚。來唱歌的客人多半是附近的老人,男的通常比女的多,年輕人很少(他們大多會到市中心的卡拉OK店)。每天傍晚車停好後,就陸陸續續有一些客人聚集,大家在樹蔭或帆布棚下點歌或唱歌,每首十元。客人可以翻翻點歌簿,找出歌曲號碼後,寫在紙上交給老闆;或是直接告訴老闆他想唱的歌。歌曲出現後,老闆再將麥克風交給想要高歌的人:

 

 

把我們的悲哀送走/送到大街頭
讓陽光溫暖淒涼的心頭/藍天高高好氣候/山又明水又秀
把悲哀送走/把一切丟在腦後/我在你左右
把我們的悲哀送走/送到小巷口/
讓微風吹散胸中的煩憂/粉白牆裡花開透/草如茵景如繡
把悲哀送走/把一切丟在腦後/我在你左右
把我們的悲哀送走/送到小河流
讓流水沖去多年的離愁/有情人來到橋頭/流水清魚雙游
把悲哀送走/把一切丟在腦後/我在你左右

 

  這是點播率最高的一首歌。這首歌在一九七○年發行,是一位韓國人樸椿石譜曲,慎芝作的詞。類似這樣的老歌──無論是華語的,還是台語的(甚至還有日語的),普遍出現在這個場域內。在一個月的觀察時間內,我及助理統計了十首點播率最高的歌曲,包含六首台語歌、四首華語歌,依次是:「我在你左右」、「浪子的心情」、「心愛的甭哭」、「愛的苦酒」、「一縷相思情」、「用真心愛一個人」、「乎我醉」、「美麗的錯誤」、「誓言」、「回鄉的我」。當麥克風的開關開啟,這些歌曲一首又一首地被傳唱著,伴著吹來的風,公園裡桃花心木的葉子緩慢地飄落下來。偶爾,縱貫線火車經過時,歌聲混雜著行進中火車的聲音,發出卡滋卡滋的聲音。

 

  從二○○八年四月起,我在高雄市鼓山區翠華路、左營區環潭路及洲仔路,陸續發現A車、B車、C車及D車,四輛移動式卡拉OK車,並對其做了近一年的觀察記錄。這四輛廂型車(或發財車),載運著卡拉OK器具,提供蓮池潭周遭地區消費者歌唱的空間。依照紀錄,參與者的性別以男性居多(占百分之六十二);點選的歌曲以台語歌居多、華語歌居次,日語歌也有,但僅占百分之一;平均停留時間不超過九十分鐘,消費金額多在一百元以內;演唱的方式以獨唱為主,但對唱的比例也超過三分之一。

 

 流動式卡拉OK一景。

 

  不只客人透過歌唱抒發內心的情感,經營者、旁觀者也參與了場域內的互動。比如有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伯,唱的是「阿母的恩情」,神情十分投入,尤其唱到「付出~忍耐~」時,雙手激動地抖動著,眼角泛著淚光。這首歌他特別有感觸,因為這首歌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有時候老闆會下去跟客人對唱,特別是在客人很少的時候;有一些住在附近安養中心、被看護推出來散步的病人,他們會靜靜坐在一旁聽歌,一曲唱罷,老人們總會抬起瘦弱的、蒼白的手,努力地拍著。來到移動式卡拉OK,不一定要花錢唱歌,單純的聽歌也可以。有時同儕之間也會互相鼓勵,「我年歲較有,有時陣唱袂上去,某某人就會甲我到唱。」其中一位受訪者提到。

 

  依據原本的想像:經營這些移動卡拉OK車的業者應多半屬於社會中下階層,但實際的狀況並非完全如此。C車的經營者是高雄一所國中的退休老師,他的藍色卡拉OK小貨車上還印著「卜卦算命,替你解決人生疑難雜症」的廣告。他告訴我他經營卡拉OK車的原因是:「打發時間兼交朋友」(他的話語不禁讓我聯想到自己二十年後人生可能的選項)。他提到下午時段來的多半是年紀比較大的朋友,「有沒有遇過一些比較特別的客人?」我好奇地詢問。「有位中年的婦女常常來唱歌,」他回答:「而且很健談,所以我們很快就變成好朋友。」

 

  某天下午,這位女士來唱歌時,臉色看起來很沉重。當天她唱的歌不多,離開前她跟這位退休老師開口借錢:「借我週轉一下,我很快就會還你。」

 

  「一萬塊,交個朋友。」老師心裡這樣想。

 

  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這位女士。

 

  除了唱歌之外,移動卡拉OK內實際的人際互動比我們原先想像的複雜。有次我(在另外一處公園)觀察到某位打扮入時的中年婦女,她穿著一件紅藍花朵相間的花布洋裝,臉上濃妝豔抹,顴骨上塗著厚厚的腮紅,嘴裡叼著一根煙,正在跟旁邊等待唱歌的男性客人聊天。但是從頭到尾,她沒有點任何一首歌。後來我看到報紙提到附近有所謂「菜籃族」(兼差情色工作者)的報導,才恍然大悟這是怎麼一回事?

 

移動的空間

 

  移動式卡拉OK利用車輛載著卡拉OK器具移動,到達一個地方之後,停留下來開始營業,並陸陸續續聚集了想唱歌的人;但是這些卡拉OK車的經營者並不會長久停留在此,還是會因為某些原因不斷地移動。以A車為例,從二○○八年四月我們開始觀察移動式卡拉OK,A車已換過數個經營地點:

 

移動卡拉OK車(A車)在鼓山區的移動路線圖。


 


  遷移的原因主要有下列幾點:地主收回土地、環境改變(興建大樓)、居民反對,或警察嚴格取締等;另外,有時也會因為政府舉辦活動,經營者配合政府的措施,自行找尋合適的地點,暫時遷移,例如:每年例行的左營萬年季、二○○九年世界大學運動會等。公權力的介入及附近居民的抗議是他們移動的主要原因。有些居民會嫌他們太吵,妨礙安寧,而跟環保局或警察局提出檢舉,所以這些移動卡拉OK車不定時會遭到警察驅趕。但是因為卡拉OK車營業時間很有彈性,且可以隨時移動營業空間,所以往往也只是偶爾消失一陣子,沒多久之後又再出現。

 

移動的意義

 

  這是一個被權力化的空間。鐵道的西側是目前高雄市房價最昂貴的地段之一,主要包含:內惟美術館重劃區(四十四期)、凹子底的農十六區段徵收區,這些新社區持續吸引人潮入住;相對地,鐵道的西側則是高雄市最早發展的地區之一,但經濟上的不對等發展,導致鐵道兩側官方公告地價相差兩到三倍,人口結構也大為不同。以二○○九年的人口資料為例:鼓山區鐵道以東的瑞豐地區(六個里),與鐵道以西的內惟地區(十四個里),六十五歲以上老年人口比例分別為百分之七點七及百分之十六點六,相差一倍以上;往北一點的左營區也是如此:鐵道以東的六個行政里,老年人口比例皆不超過百分之十;鐵道以西的老年人口則皆超過百分之十,最高還達到百分之六十九(埤北里)。整體而言,鐵道以西屬於都市發展的邊緣地帶。

 

  移動式卡拉OK經營者就是在這些都會邊緣空間(鐵道以西)營業。在老舊的社區中,藉由小貨車的空間移動,以非常彈性且在地的消費方式,提供一個又一個可以高唱一曲的空間。這個空間的功能不只是歌唱,在文化意義上,移動卡拉OK一方面提供這些孤獨的低收入者或退休老人表達內心情感,甚至被壓抑情欲的空間;另一方面,也讓天天來此報到的阿伯阿桑,透過歌曲一起回憶,彼此交流,開啟各種人際關係與可能的連結──這種連結可以是友誼、信任(及不信任),也可以是曖昧情愫。整體而言,移動式卡拉OK不僅提供參與者歌唱的機會,同時也因為彼此都有某種抒發情感的需要,歌唱成為每日的儀式性行為,人們藉此脫離城市生活所帶來的疏離感,發掘某種文化上與時間上的親密感,進而建構一套屬於這群人的集體記憶認同。如同點播第一名的歌曲曲名:我在你左右。

 

  最後,以五月天的歌曲〈T1213121〉替這群生活在城市邊緣的人及移動卡拉OK作結尾:「時間都停了,他們都回來了,懷念的人啊!等你的來到。」對他們而言,往事並不如煙。

 

 

(本文為《芭樂人類學》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芭樂人類學

編者:郭佩宜

出版:左岸文化

日期: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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