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醫生說，我們今天就到這裡結束，時間有限。老男人還想說什麼，但診間護士已經跳了下一燈號，叮咚，55號病人，55號病人，黃女士在不在？

 

　　候診室裡，貌似四十多歲，身穿醜陋紫色洋裝的女士關掉了手機上吵死人的youtube影片，匆促往門裡移動。護士又關上了門。

 

　　兩個老人在聊天，但他們不認識。淡黃色衣服的老人聲音小，深黑色衣服的老人聲音大。黑衣服的是外省人，講著去爬山的事情。他爬了好多好多的山。黃衣服的老人溫柔的點頭，點頭，真心似地附和說，你真棒。黃衣服老人不是外省人。他的女兒坐在前一排椅子上，好像要留空間給這兩位萍水相逢的新朋友講話。但後來她有點心急，轉過來說：

 

　　「爸爸，這次你要記得跟醫生說那件事。」

 

　　黃衣服說，什麼事。

 

　　「就是你晚上煩惱起死…」父女倆的聲音都弱了。黃衣服還在點頭，像是汽車前座的彈簧娃娃那樣，輕輕的，輕輕的。

 

　　黑衣服說，我們下次可以一起去爬山，我有一群朋友，假日一起爬山。

 

　　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你很厲害。黃衣服說。也許下次，也許…

 

　　黑衣服說：「你真好，孩子陪你來。」

 

　　黃衣服依然點頭。

 

 

　　醫院的掛號阿姨陪著一個黎黑瘦弱的女子上樓來，穿過候診室，敲了門。門上寫著：「看診進行中，為保護病患隱私，請勿打擾。」診間護士開門，問什麼事，掛號阿姨說，繳費單我用一般的價錢去打了，要改，因為她是低收。護士說，現在醫生還在看診，等一下才能改，你是說打錯了嗎？掛號阿姨說，因為她是低收──

 

　　女子忽然大喊，你可不可以不要在大家面前說我的私事？

 

　　候診室裡全部的人都看向了聲音的來源，然後瞬間把眼神別開。

 

　　現在全部的人都聽到我的隱私了，女子持續嚷著，她的頭髮紮成馬尾，但髮尾乾枯一點精神都沒有，黑而且瘦，穿著運動鞋跟牛仔褲，揹著後背包，全身的顏色都很黯淡，皮膚也是。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受訓練的，但是你非常不專業，女子繼續對掛號阿姨厲聲控訴，你這樣處理是對的嗎？你這樣大庭廣眾說出來是對的嗎？你拿薪水就是這樣做事的嗎？這就是你的專業程度嗎？

 

　　診間護士快速而不帶感情的說，你們先在外面等一下，等裡面這個病人看完我就立刻請醫生處理。護士閃回了門裡，門又關上了。

 

　　女子跟掛號阿姨枯站在那裡。

 

　　剛剛有聽到的人舉手。女子忽然這樣宣布。沒有人舉手，但也沒有人再敢交談。女子又轉頭跟掛號阿姨說，我保證一半以上的人都聽到了。掛號阿姨不安的看向別的地方，沒有道歉，只是說著馬上就好了，很快就好了。對小孩子說的那樣的話。

 

　　像你這種一點專業素養也沒有的人，一輩子只能做這種工作。女子語帶激動但面無表情的這樣說。

 

　　時間彷彿很久，但其實只是三四分鐘而已。

 

　　護士把重新開立的單據拿出來了，對掛號阿姨說，好了，現在小姐可以重新批價領藥了。掛號阿姨如釋重負，說現在已經幫你把問題處理好了，讓我們下樓去──

 

　　幫我還是幫你？女子又打斷道，你是電腦工程師嗎？問題是你解決的嗎？May I help to repair your computer？接著女子開始用流暢的法文滔滔不絕地開始抱怨。

 

　　那些柔和蜷曲的母音像雨一樣一粒一粒砸在掛號阿姨的臉上，輕微地濺溼了候診室中等待看診的人們，但大家沒有表情，甚至沒有眨一下眼睛。

 

 

　　倆人離開了候診室。

 

　　黑衣服老人又繼續講爬山的事。

 

　　一位中年婦女將視線從手機上移開，問旁邊的男伴說，你聽到她們一開始在吵什麼嗎？我搞不清楚。

 

　　我也是，男伴答道。

 

 

 

 （本文為【小說無差別格鬥】第二季主題「然後醫生說」投稿作品）

 

 

圖片credit：Kema Keur@flick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