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是可厭的原罪:《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

 

《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日文原作書封。 

  《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是我在十八歲時,那股大量吸納日本產物的胃口中得到的。高中的時候住宿在外面,假日因為車程太遠也懶得回家,所以常去同學家叨擾。同學和妹妹睡一間,房間裡面充斥著日本偶像的海報、雜誌及CD、DVD,即使對追星不怎麼感興趣的我,也著實大開眼界;為了打發時間,他們播了Johnnys Jr「素顏」(意指尚未出道的傑尼斯事務所成員)演唱會:裡面一群能歌善舞的男孩中,我只認出以《魔女的條件》在台灣走紅的瀧澤秀明及《一公升的眼淚》的寡言男主角錦戶亮,其他完全一無所知。但是一群年紀與我相仿的男孩,居然可以籌畫起一場萬人規模的演唱會,從後台的燈光、音響、節目安排,到前台的主持、演出等各式各樣的細節都再再引起我的興趣。然而這不只是第一次接觸傑尼斯的體驗,同時也讓我開始注意日本輸出的文學、電視劇、電影,成為哈日時代的一員。

 

  在出租店中,《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嫌われ松子の一生)的片名一點都不討喜,像是末流的低俗喜劇,但是DVD的封面卻又意外的綺麗夢幻,導演中島哲也的上一部作品《下妻物語》,印象中似乎頗受好評(最近較為人所知的作品《告白》則是導演的新作),女主角中谷美紀感覺會是宅宅《電車男》的偶像,不過男主角又有那時我喜歡《東京朋友》的瑛太,種種因素讓這部片的親切度大大提升。

 

  寂寞是可厭的原罪

 

  究竟是誰討厭松子呢?在鄰居口中是個渾身發臭,住在像綜藝節目《黃金傳說》裡的垃圾屋,而且經常在半夜鬼吼鬼叫,拖著肥胖的身軀大聲來回走動,從不向人打招呼的怪鄰居。她的姪子笙奉父親之命前來整理姑姑松子生前的住所,過程中找到一張松子穿著整套和服,臉上卻正做奇怪鬼臉的照片,於是他問父親:「姑姑是個怎麼樣的人呢?」對父親而言,這是一位絕口不提,讓自己感到羞恥的大姊:從前身為老師卻在學校偷了錢,接著離家出走,跟來路不明的男人同居之後,居然還厚臉皮來找他借錢,還淪落到做過土耳其浴這般的特種行業。因為她,最後爺爺鬱悶而終,二姊久美拖著原本病弱的身體,也因為思念過度導致精神失常而過世,一個家從此分崩離析。曾有幾次姑姑想回來看望家人,都是父親擋在家門前斷然拒絕姊姊的請求。

 

  那又是誰造就討人厭的松子?也許妹妹久美是無形中的原因,她總是躺在病床上便能輕易贏得所有的關注;但我想矛頭更應該指向松子的父親:基於一種虧欠與補償心理,總是將全部的愛投注在久美身上。父親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帶著禮物上樓走到久美的房間,討她開心,盼望這樣多少能減輕她的病痛,同時也減輕內心的愧疚。但是卻從未注意到年幼的松子被父親忽略而感到的失落,這樣情感上長時間的期待落差,即便是在松子的成年禮的拍照場合上,父親透過鏡頭看著穿著和服的松子,仍感嘆地說道:「可能沒辦法看到久美這個模樣了。」從小到大,松子既使能做出逗父親笑的鬼臉,上父親喜歡的學校,做父親喜歡的工作,就是沒有辦法得到父親關切的注目,終究歲月積累的挫折與寂寞一次爆發:「她一點都不可憐!」抗議自己幾近乞討才能分到的微薄父愛,她才是這個家裡最卑微者。

 

《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電影劇照。

 

  松子的怒吼讓我頓時了解選中這部片的「偶然」,不是因為日本、偶像或是綺麗的畫面,而是緣自一種對原生家庭情感上的憾恨:為什麼得不到與生俱來的愛?感受到父母的關懷目光不該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這般困惑我再熟悉不過,小時候因為父母忙碌,對歲數與第一個小孩相距不遠的我無力照顧,遂交予外婆養育。使我從小跟外婆的感情極好,童年總是能穿漂亮的衣服,一個人霸占所有的玩具,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卻只依稀記得「等待」與「落空」兩種既抽象又鬱悶的感受。有時我從幼稚園放學回家,外婆告訴我媽媽來過了,但是怕塞車,所以先走了;有時聽說晚上他們要來看我,就會努力忍著因為疲睏而垂下的眼皮,直到深夜仍不敢闔上,然後隔天發現自己在清晨的陽光中醒來,外婆告訴我,他們來過了,但是不忍叫醒我,所以先走了。

 

  長大後,終於回到家與父母一起住,看著哥哥為了準備大考正苦讀,爸媽既使工作再忙碌,也會花整個周末陪著他複習,暗自以為這樣就能獲得同等的關注,但似乎努力過頭了,因為從小成績上從不需要旁人操心,父母一旦認為我可以自理,也就沒有大考前陪我念書的這檔事。弟弟出生後,更讓我目睹了我所失落的一切過程,從小奢侈的想像,爸媽在各自的角色上動人的演繹,現在一切成真,忌妒與自艾自憐的情緒敦促著自己對照今昔處境,原來感受不到愛,像是人呼吸不到氧氣如此恐慌,我同松子一樣逃走,不同的是她近乎求生般向外尋找替代品,我則是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再期待,畢竟在那樣的鄉下環境,父母除了在生活物質上的滿足與為不時闖禍的衰仔善後,實在很難空出餘裕去關心不惹事的孩子,而盡可能地不被擔心,反而變成一種強迫症,徹底模糊了我的青少年時期。

 

  「被愛」的可能

 

  在片尾,松子未曾注意到的「被愛」逐漸顯露出來:獄中朋友認出狼狽的她,不斷想幫助她回歸常人生活;曾經像逃難似離開的愛人,四處找尋她的蹤跡;從弟弟口中得知久美過世的那天,露出笑容說道:「姊姊,歡迎回家。」印象中一向不在乎她的父親,在她離家後每天日記重複寫著:「沒有松子的消息。」或許這些在我們看來是錯誤選擇的加重打擊,然而對松子而言何嘗不是解脫這種惡性循環的開端:朋友是愛我的、妹妹是愛我的、父親也是愛我的,我又有什麼理由不愛自己呢?而現實中的我,後來在大學的課堂聽到一則有趣的說法:「愛」是一種隱微的訊號波,而「緣」就是一種接收器,當你感受到愛,那是因為相同的頻率,反之,也只是無緣而已。這句話紓解了我從小累積的怨懟,並開啟了新的念頭:也許他們不是不愛我,也沒有不努力,只是我「剛好」沒注意到罷了。我想,也許他們是愛我的。

 

 

電影資訊

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嫌われ松子の一生)─中島哲也,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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