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癲的深意:穿越歷史書寫精神錯亂

 

比尼布甲尼撒二世終於被變成了動物。 

 

Andrew Scull是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社會學與科學研究特聘講座教授,近作為《文明中的瘋癲:精神錯亂的文化史,從聖經到佛洛依德,從瘋人屋到現代醫藥》,其他著作包括《歇斯底里:錯亂的歷史》、《瘋人屋:妄自尊大與現代醫藥的悲劇故事》、《瘋人院的大師們:瘋狂醫生的轉職》,他現居於加州的拉荷亞。本文為Skull談論其新作《文明中的瘋癲》。

 

文|Andrew Scull

譯|蕭育和

 

  堅持瘋癲可以完全可以簡化成生理學問題,除此之外別無所有,現代精神醫學看來已經鐵了心要拿掉瘋癲的所有可能深意。這是我們必須質疑的。精神錯亂的社會與文化面向,一直都是瘋癲與文明這個幾世紀以來故事中,不可或缺也不太可能自行解消的一部分,瘋癲這個人類這麼普遍的存在,不太可能會僅僅只是個附帶現象,瘋癲當然有它,難解又稍縱即逝的深意。

 

  整個西方漫長又糾結的文化,給了我們大量的關於瘋癲的形象,普羅大眾看待精神錯亂的各種觀點,後來則是精神醫學的專業信念。猶太-基督宗教傳統的典籍中,充滿著形形色色,因為讓上帝或魔鬼不開心,導致瘋癲的故事。以色列人的第一個王掃羅,因為沒有信守跟主之間的承諾,被耶和華遺棄而被邪靈弄瘋開始,到格拉森國,在那裡耶穌遇見一個瘋癲、裸身又兇殘的人,然後祂把附身的惡靈趕到豬籠,接著被鬼附身的兩千多頭豬投海自盡了。各種信徒傳誦,有些還會被畫進故事書的瘋癲軼事。當中沒有比尼布甲尼撒二世的故事更引人入勝了,這位巴比倫的王,征服了耶路撒冷,搗毀了所羅門聖殿,流放了俘虜的猶太人,做了這麼多,可是卻沒有引來神的忿怒。然而,日漸膨脹的驕傲讓他非常不敬地誇耀其「神能般的力量」,於是暴虐又善妒的神終於受夠了:祂決定把這個王弄瘋,讓他「吃草如牛,身被天露滴濕,頭髮長長,好像鷹毛;指甲長長,如同鳥爪。」

 

  在古代、中世紀與前現代世界中除之不盡的各種惡疾,經常用宗教視角來解釋。基督信仰也經常是運用各種證明基督教上帝神能的神蹟,以便於在異教歐洲傳教。越來越多據說來自聖者與殉道者代禱而來,或者治癒病患或者折磨靈魂的靈力,這些人遺物據信也有神奇的魔力──能治癒患者、能讓瘸子能跑能跳,還能讓瞎子看得見。聖者的陵墓──像是聖艾格妮絲與聖迪姆美娜──就是苦於精神疾病的人們尋求慰藉的好所在。聖者的聖血更被認為有治癒精神錯亂、眼盲茫、痲瘋病、耳疾等等疑難雜症,更不用說各種小憂微恙了。

 

尼德蘭畫家博斯的諷刺畫作《愚蠢的治療:取出瘋狂之石》。 

 

  在身體當中找瘋癲源頭的自然論者,同樣也有古老的系譜。對於精神障礙,雖然古希臘羅馬的大多數人信的是超自然那一套,出事求的是醫神阿斯克勒庇奧斯廟裡的靈藥,搭配廟裡的淨化儀式、符咒與法術,還是有許多人傾心於希波克拉提斯及其信徒們所奉行的體液論,這套說法後來被希羅時代的蓋倫醫生系統化成一套同時解釋生理與心理疾病的模式,在歐洲,這套模式還沿用到十九世界。儘管有這些醫生的努力,尼德蘭畫家博斯的諷刺畫作《愚蠢的治療:取出瘋狂之石》──一個帶著錐狀高帽的醫生正用一把手術刀,從患者的腦袋中取出所謂的瘋癲病灶──還是暗示了對於當時普遍流行的醫學主張的懷疑。

 

  雖然對於精神障礙的宗教解釋,直到十八世紀在上流與普羅圈子還是相當風行,精神錯亂的醫學論已經逐漸開始變成主流,跟著還成了精神耗損根源的唯一正當詮釋。在十八世紀的英國,歷史上第一個消費社會,可以看到一種專治精神錯亂私人產業的崛起。當時他們稱之為「瘋狂醫生」(一個往後也許讓精神錯亂經營事業找出更體面用詞的雙關語)的人們,四處向富人家兜售他們的瘋人屋,讓這些權貴可以免於在家照顧瘋子的辛苦,還有可能的恥辱。他們還宣稱有治癒與隔離精神錯亂的能力。工業革命的技術創新,更是很快地被推廣到各種用電擊與驚嚇,讓瘋子回復理智的儀器上。達爾文的祖父,伊拉斯謨達爾文,就推薦一種保證有用的搖擺椅,「用提升搖擺的速度,每六到八分鐘突然逆轉方向…這效果是讓胃、腸與膀胱快速連續地瞬間放洩」,這樣的道具,市面上馬上就出現了各種進化版本。當時還有人推廣一些模擬溺水的儀器,雖然很不幸的,這些儀器太敬業地模擬溺水。還有一個美國瘋狂醫生班傑明羅許,做了一種很特別的椅子,可以「把身體的各個部位綁住固定…效果真是太讓我愉快了,它像是鎮靜劑一樣,讓我的舌頭、情緒還有血管平復下來,我決定就叫它安樂椅(Tranquillizer)。」

 

「把身體的各個部位綁住固定…效果真是太讓我愉快了,它像是鎮靜劑一樣,讓我的舌頭、情緒還有血管平復下來,我決定就叫它安樂椅。」 

 

  過去,亞里斯多德把心看作情緒與智能的中心,相反,希波克拉提斯派則認為腦才是中心。十七世紀晚期,牛津的醫師湯馬斯威爾(創立神經醫學的人)的解剖病理調查,為研究大腦以及神經系統的角色,增添了新的動力。到了十九世紀早期,幾乎沒什麼醫學人懷疑精神錯亂的病原,可以追溯到神經與大腦的錯亂。這些各種器官的解剖專家中,最天才的莫過於十九世紀初期的奧地利醫生Franz Gall 與J.G. Spurzheim,他們把整個大腦看作各種官能的反射區,每個區域都對應一種特定的精神運作。他們堅信,特定官能區的相對比例,顯示了某個心理運作的強度,而這個比例可以透過心智的操練來增加或減少,而不是像肌肉會發達或萎縮。

 

  他們宣稱,顱骨會依據腦內不同部位潛在的相對發展程度,而開始發育。於是,一個人的心智精神力,就可以從對頭顱的診斷中推演而出。不過,這種聲稱能為精神錯亂根源提供軀體式解釋的顱相學指南,很快就成了笑柄(從這個漫畫裡面可以看到,Gall正在檢視一個迷人少女的頭部,然後三個紳士排隊等著,要讓老師講解他們的性格)。不過,Gall區域化腦部這個根本命題,在精神醫學的半衰期依然頗長。

 

聲稱能為精神錯亂根源提供解釋的顱相學指南,半衰期比想像中還長。

 

 

  在十八世紀興起的,那一點點的營利用瘋人屋,在標誌十九世紀的「大禁閉」(Great Confinement)之前,簡直相形見絀。所有歐洲與北美的國家,幾乎都擁抱了這個收容所解方,這一部分是被那些馬上壟斷收容所運作醫學人的保證給推波助瀾。這些收容所的各種建築巧思,簡直可以說是與這些精神錯亂患者的治療與管理完美匹配。在收容所的圍牆裡,(像是現在許多人自稱的)精神病醫生(alienist)發展並闡述他們專業知識的各種主張,並設法妥善管理被禁閉者的瘋癲。他們的教科書紀錄了與精神錯亂的交手經驗,早在十九世紀,他們仍然不得不用上各種形式的機械性束縛,像是法國精神病醫生J.E.D. Esquirol,在這幅作於1838年的插圖所生動顯示的那樣。

 

 

1838年精神科醫師畫下的束縛衣插畫。 

 

  稍晚,許多收容所的醫生開始跟這些道具劃清界線,公開聲明他們可以只用道德勸說,就能管理瘋子。精神病醫生們為了說服政客與公眾,他們已經有大致上能夠區辨瘋癲的各種新領域,他們微調了精神錯亂的各種古典次類型──躁狂、憂鬱與老年癡呆等等──這些次類型各有其典型特徵。假如顱面學的主張已經被拋棄,瘋癲可以從面相當中判讀出來的想法可還沒有。由是,英文世界在新收容所時代的第一本主要教科書──John Charles Bucknill與Daniel Hack Tuke在1858年出版的《精神醫學手冊》(A Manual of Psychological Medicine)──就用了「瘋癲諸類型」的插圖當封面。然後,一個世紀後,約克的西瑞丁縣收容所裡的瘋子收容人臉部表情,成了達爾文1872年《人類和動物的情緒表達》(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一書的封面。

 

19世紀依然有人主張瘋癲可以從臉孔判讀出來。 

 

 

  收容所年代起始於一種期待一定會治好的烏托邦氛圍中,無法履行這個早先的承諾,讓收容所的聲名迅速惡化;同時讓收容所聲名再也回不去的是,收容所囚犯的各種生理退化形象。拚了命也要擺脫這種鑑定與禁閉,結果被當活死人墓的恥辱,精神病患者用盡各種辦法,蜂擁轉向各式各樣的神經系統療養所,在那裡他們接受水療法、蔬果飲食療法、按摩療法以及各種安養生息療法;也少不了各種電療──由各種由銅與鉻打造而成,讓人驚豔的機器,能創造與施與靜態電擊,以麻痺神經系統的電擊刺激,還有許多更針對特定部位的電動按摩器。

 

 

免不了要來點電療。

 

 

  可以說,這些療養所當中最知名的就是凱洛兄弟所經營的巴特爾克里克療養院,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它招待總統、工商巨賈以及好萊塢明星,除了上面所列的這些娛樂清單以外,他們也用上操控光線的光療法。

 

 

或者去巴特爾克里克療養院度個假。 

 

  另一個完全不同階級的精神病患者,則擠爆了巴黎為窮人開設的大醫院病房。在這裡,自稱精神官能界拿破崙的讓-馬丁·沙可(Jean-Martin Charcot),從散播性多發性硬化症、失語症、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它以「盧賈里格症」之名而為大部分美國人所認識)中,區分出各式可怕的神經系統疾病。妥瑞症、舞蹈症、運動性共濟失調(三期梅毒的併發症,在二十世紀早期才開始清楚)等等。然而,後來吸引他注意的是一種當時的流行性疾病,一種現在已經從精神病學詞彙中消失的精神錯亂:歇斯底里。每個禮拜,在巴黎的露天廣場,他會對一排穿著清涼的妙齡女子施行催眠,其中不乏反覆出現的表演者。這些病人登臺表演(這是最適切的詞)歇斯底里發作的各種階段,癲癇,當然少不了各種身體的極限彎曲。不過更具娛樂性的仍然是,熱情洋溢的態度、情感洶湧的姿勢以及無疑展現愛慾弦外之音的叫喊與私語。彼時她們私下一再接受催眠,好讓自己能夠在當時的原始相機中擺出各種姿勢,她們的影像被重製,然後保留在有更多虛擬觀眾的德拉婦女救濟院肖像集裡。

 

德拉婦女救濟院肖像集其中一幅相片。 

 

  當然,二十世紀的我們已經離開了這些花招與迷信,我們活在一個醫藥科學的時代,即使是過去有黑歷史的精神病學也已經坦步走進現代。就像盤尼西林標誌了一個一般內科的仙丹時代,精神疾病也有它自己的神奇妙藥:伴隨1954年引進氯丙嗪(Thorazine),而堂皇登台的抗精神病藥物(antipsychotics),緊接著是一些輕鎮定劑,眠而通(Miltown)跟煩寧(Valium),直到終於進入一個,我們都能變得「比還好還要好」,擁抱百憂解家族的應允年代。

 

每一種新抗精神疾病藥物都宣稱自己是終極的解藥。

 

 

  轉念一想,也許不是。抗精神病藥或抗憂鬱藥,不管或輕或重,都不是精神病界的盤尼西林。相反,它們充其量不過是OK繃,暫時平息精神病發作種種眼花撩亂症狀的緩和措施(也許也駕馭了伴隨而來的暴力,像是氯丙嗪神效的早期廣告那樣),不過它們不完全像廣告說的那樣運作,對很多人來說,藥物還帶來了許多醫源性(醫生導致的)副作用:面部痙攣以及其他擾人而羞恥的遲發性運動障礙、情感麻木、性慾減退、嚴重發胖,以及危害生命的代謝失調。

 

  半個世紀前,滾石樂團唱了一首尖酸的歌,這首歌讚頌〈媽媽的小幫手〉(Mother's Little Helper),一種能讓被催促著趕上「忙死人的一天」,地方感到厭煩的家庭主婦們安定下來的黃色小藥丸。有些年輕一輩的民謠歌手可能會把這當成,對「逐漸老去真是煩」的一種解方。然而,就像我最後這一張圖所表明的,藥商可能更願意把它賣成一種苦於無止盡家務,艱苦勞動的解脫。

 

〈媽媽的小幫手〉暗指1960年代瞬間普及的地西泮。 

 

  看來,即使在精神藥理學的革命時代,我們也無法逃脫,牢牢附著在瘋癲這個現象之上的各種深意。

 

 

 

 

書籍資訊

書名:《Madness in Civilization:A Cultural History of Insanity, from the Bible to Freud, from the Madhouse to Modern Medicine

作者:Andrew Scull

出版: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日期: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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