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有了理性的思維,而且我知道那是可靠的。
到十一歲時,我還跟爸媽一起睡,家裡沒有多餘的房間給我。床是加大型雙人床夠一家人睡。我在中間, 母親在內側靠著牆,父親睡外側,但父親大多的時間不在家裡,那就是我靠著牆了。有時,我也可以倚著母親睡。但母親總是因為工作而晚歸,回來了匆匆把我哄睡才又溜出房裡。就是這樣一個空空的家,昏暗的褐色夜燈暈著淡淡又散不去的煙味。
我有時想:「這房子會不會寂寞呢?」
那晚母親卻比我還早睡著,我便對著牆說話:「黃球、紅球、黃狗、黑狗、黑腳踏車、白腳踏車。」基本上這不是在說話,只是我開發的一種助眠方式,像數羊那樣,拼湊顏色跟所有我喜歡的事物(黃色跟紅色的球是學校中唯二兩種躲避球的顏色),有效綿延我的思緒,發洩掉剩餘的精力。搖搖晃晃的將長長的一天就這般晃進夢中。
在夢中天花板不見了,剩下一片深黑,不是消失,而是被一團黑色的物體取代掉了。如同過往的夢及未來的夢一樣,沒有一般的邏輯可言。那是黑夜嗎?我試著找尋星星確定我是否真的看到黑夜了,星星也是我喜歡的東西。但無論看了多久,卻只有全然的黑。說像黑夜其實那更像某人刻意放上的一塊黑幕,質感黏稠且混濁。幾乎確定了那是夢,既然是夢便就放棄理解吧,像以往的夢一般歸類後便可以重新入睡。
牆在延伸,我常對他說話的那面牆變得更高了。
是錯覺嗎?我不確定牆原來的高度是如何,沒有了天花板的房間一切比例都顯得錯亂,床腳到衣櫃的距離似乎也變遠了,我想這也許是我的錯判。原因尚未發現,但我會發現的。我重新觀察我雙腳的長度,目測到衣櫃仍是恰好兩步的距離。我試著從錯覺中掙脫,或抓住些確定的事物,冷靜是我擅長的事,我有自信的事,即使我年紀還小,我已經開始厭惡大人們不用邏輯與科學的思維去生活,胡亂妄下定論、大發厥詞教導著他們真理的樣子。
但那牆還在延伸,速度太快了,呈現了可笑的誇張高度。正好是我在操場看著自己班級的那樣高。
「另一面牆呢?」我了解理性的力量,我需要先做比較。
「對…哈哈…另一面牆…另一面。」
我把身體使勁扳起,身上卻像壓了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無法動彈。終於我硬擺正了頭,面著那稠稠的黑頂,在目光的最右端邊角處瞥見了離床較遠的那面牆。
較遠的那面牆維持著平常的高度,這沒有讓我安心,反而顯出一幅恐怖的圖像。我專用的學生書桌依然貼在那好好的,開著的小夜燈晃盪微弱的燈光、削鉛筆機、木衣櫃、白矮櫃、立著的花布熨台,全部在燈光下晃盪著,拖著影子。但這面牆的頂端一樣接著黑暗,厚厚的黑暗。房間就這麼倚著伸長的牆,斜著一大塊畸形的黑。
「得叫醒母親才好。」我這麼想。
母親這晚睡得特別沉,我想觀察她呼吸的起伏(平常我喜歡計算大人呼吸的頻率,比小孩子慢得近一倍)。我不打算打擾母親,只需看著她就足夠讓我平靜。平靜了再來打算吧。像以往觀察時一樣,我盯著母親左肩膀的邊緣,這是一個側睡人的最高點,容易觀察動作。我想我看了好久才發現她沒有任何呼吸起伏的跡象,她像這空間的一部分、房間的一部分,或更精確的說像床的一部分。那件睡衣的紅色像被塗上的一層顏料,她的頭髮也只是一團枯草擺設。連遠方搖晃的影子都比她更像活著一般。
但我連張開口的力氣也沒有,只能在心中不斷的大喊著,獨自抵抗無盡恐懼的浪潮。為了抓住什麼可以讓我安心的東西,我把雙手貼上那還在延伸的牆,試圖阻止這病態的處境。手只不斷摩擦著,卻沒有熱。牆上的細處是濕的,碰了才發現正在滲水。漸漸的,我感覺雙手承受著重量。牆要倒了。
這面牆正在倒下。我本能的用盡所有力把它撐起,用盡意志力。我總以為所有的事情只要努力我都可以做到,總可以讓事情有個好的結果。
碰!
〔隔天〕
一早窗外下著雨,吃早餐時父親說我昨晚在他們身上跳阿跳,弄得沒辦法睡。餐桌批著紅色格紋桌巾布,亮面分不出是油漬還是防水漆,餐點則是土司與荷包蛋、鮮奶。母親挖著罐子裡最後的一點巧克力醬,沿著瓶子內緣刮了又刮估計剛好累積第三片土司的用量。
母親:「房子要去看嗎?」
父親:「約幾點。」他用筷子夾起荷包蛋時問。
母親:「兩點。」
那天的早餐是我喜歡的有點烤焦的荷包蛋,平常則都是完美的金黃色。要是我說「媽,我想吃烤焦的荷包蛋」,母親便會輕易的答允我,再端出金黃色發亮的荷包蛋。願望贏不過所謂的健康。
父親好久都不回答他是去或不去看房子,如同以往一樣,總要等著他的回答很久很久,看起來甚至沒有在思考。
「去看吧,去看那個小小的房子吧。聽說我有自己的房間,希望那個房間也是小的。希望是個和室,有拉門,有一個小小的臺階,進去必須抬起腳來。就像我最好的同學家那樣。爸媽去看吧,希望那裏的味道夠新,希望有漂亮的電梯,大片的窗戶,木頭的地板,你們就會衝動住過去了吧。去看吧,去吧。」那天早上我在心中默念著這些話。
(本文為【小說無差別格鬥】第一季主題「牆」投稿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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