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廁所,顧名思義就是眾人來來去去的場所。這樣的一個所在,承受著各式屙尿拉屎的污穢,之所以說各式,舉凡想的到的生物,人類、動物、外星生物、地底人都可能在各種屬於他出沒的時段衝進公共廁所,好進行一場不為人知、不足為外人所道的宇宙級大解放。
有人說,公共廁所的地位比不上它所依附的各式場所,車站、賣場、公園、遊樂園或美術館,眾人目的地都不會是專程到公共廁所,即使是路過不得不進去解放的人們,大家的共同點只有一個,那就是過客。
於是,公共廁所就跟過客產生了聯結。
但今天,位在T市鬧區核心公園的公共廁所,中間那間廁所的蹲式馬桶,正蹲著一位男人,他就是專程來到這個場域的「熟客」。有此一說,從一個人使用公共廁所的小便斗跟有門廁所位置,就可以判斷他的個性。譬如習慣使用最內側的那一間,代表這個人性格內向;而想都不想就使用最靠近邊門出口的,那肯定是屬外向人格。
「真的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此時蹲在中間廁所的男子沉聲碎唸著。
他當然知道上述的理論原則,更甚至,他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每天來公共廁所「找自己」的。待在四面都被牆所環繞的他,此刻的感覺特別有「目的性」跟「解放感」,好像有一件待辦任務等著自己解惑完成。
第一次,他快速衝進公共廁所,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的前提之下,腦袋放空,直接轉進第一間靠門口的廁所,「可是我一點也不外向啊。」於是隔天,他先把自己灌醉,豈知這一醉,隔天在廁所洗手台前醒來,「這糟糕了,這又代表什麼性格?」接下來,他有時候倒著跑步進廁所,有時候假裝路過進廁所,有時候則自己作出假動作選擇小便斗位置…
四周環繞的牆,就像是鏡子般沉重地壓在他的心裡-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人?
今天,他又到了這個T市鬧區核心公園的公共廁所,中間那間廁所的蹲式馬桶。在這裡打轉了好一陣子,他似乎也漸漸體會到每一間廁所、蹲便桶、甚至是外面整排一共五個小便斗的差異。
講給人聽,恐怕被當瘋子吧?
就像學生時代,他曾聽聞同系學弟有人自稱他自己的生殖器會說話一樣荒謬。如果生殖器會說話,那他認為,這間公共廁所的馬桶、以至整間的小便斗,甚至這幾天已進化到連洗手台跟隨意放置在地板的橘色水桶都會開口說話,但就是不肯聽他說話,就跟他過去所面對到的所有人一樣。完全沒有一個人願意聆聽他說話,就像每一個場域空間的牆,一直以來都冷冰冰地看著自己。
不肯聽他說話的,那肯定是具體存在的生物,在他的認知裡就是如此。就好比,嬰兒或寵物一出生見到待自己好、餵食養育自己的物種,便會漸漸當其是自己的同類、甚至是雙親。
「先生,請問需要幫忙嗎?」管理員在廁所外敲門的詢問聲音。
「不,不用!」他斬釘截鐵地說。
他的身影最終還是被人注意,公園嘛,來來往往的路人雖多,但周邊定時來此運動休閒的居民更多,只要固定幾個時間在這裡走上一回,連續幾天,誰能不注意到一個身穿防風外套、運動長褲的男子每天在公共廁所進進出出?
有個好事的歐巴桑甚至拿起攝影機,紀錄了他進出公共廁所的時間。畫面裡,他正側翻著筋斗從公共廁所的門口進入,接著影片的時間一直跑、一直跑,整整隔了兩個鐘頭,然後他才頹喪般地走了出來。
『你幹嘛一直注意他?』管理員邊看影片邊問歐巴桑。
『夭壽仔,遐恐佈,我注意伊誠久囉,當然愛注意!』歐巴桑笑著說。
『一般講起來,應該嘸人會注意吧…』管理員喃喃自語。
總之,公共廁所有著這麼一個奇怪可疑的男子,已經成為這裡街談巷議的事件。再過好一陣子,當地里長也跑來跟管理員關心。
『我是這區的里長,為著維護咱社區安全,我要求馬上緊急處理!』里長伯指著管理員的鼻子,三五成群的歐巴桑指著電視螢幕紛紛點頭。此時影片畫面是,一個身穿防風外套、運動長褲的男子正以匐匍前進的方式,進入公共廁所。
想當然,這個用盡各種方式進入公共廁所的他,正用一貫地方式「找自己」。管理員知道再這樣下去不得了,今天才硬著頭皮,先是躲在草叢後方故作沒事、拿著灑花器澆澆花,接著在一旁歐巴桑及里長伯使眼色的情況下,不甘不願地朝公共廁所走去。
公共廁所的外觀是一頭鯨魚的造型,話是這樣講,其實只是一棟尋常水泥建築,但左右兩側剝落的瓷磚跟兩旁樹蔭的視覺干擾下,讓整棟公共廁所遠看宛如汪洋大海上載浮載沉的鯨魚。
此刻那道門就像鯨魚的嘴巴,正準備迎面撲向他的姿勢…不對,應該是身為管理員的自己正準備朝鯨魚嘴巴前去。有誰會在這天天上廁所?而且還是一待就二個小時,甚至大半天的時間啊?管理員想到這裡,鼻子聞到公共廁所的阿摩尼亞味道,跟平常自己直接從守衛室到對街速食店的廁所完全不同。
他走了進去,水龍頭正滴搭滴搭滴著水。
遠遠就能從門縫看到一雙男人的腳,運動長褲的線條,絕對是他。
管理員吸了一口氣,敲了敲廁所的門:「先生,請問需要幫忙嗎?」突然多麼希望裡面的男子不理會他。
「不,不用!」裡面傳來斬釘截鐵地聲音。
「先生,你在裡面待很久了。」管理員說話的聲音小聲,自己也覺得心虛,「身體…不舒服嗎?你在做什麼呢?」
門另一端的男子,此時衣褲完整,只是呈現蹲姿,他每次一來就是這樣蹲著。如此半蹲之姿,腳不麻才怪!但為了「找自己」,辛苦一點還是值得的。他今天好不容易有點感覺,那種發現自己有那麼一瞬間忘記公共廁所之於性格的理論,而又再那麼一瞬間,他又突然發現自己在一種放空狀況之下,選擇了這一間廁所。但該死的是,門外這天殺的好事聲音,硬聲聲打斷他近乎超脫的思想境界,尤其那句要命的「你在做什麼呢?」更是讓他瞬間火大!
我在做什麼?我當然是在「找自己」啊!天啊!該死,該死,我一但心中浮現這立場準則之後,走出這門外,又要怎樣回顧檢視自己的公共廁所心理學?就好比抱持著刻意的意圖行善一樣啊!
他緩緩站起,全身顫抖,打開廁所門。
門外站著一個臉色鐵青的管理員,身著制服仍掩不了稚氣面孔,說是稚氣,但說穿了,不就跟自己同齡嗎?說是同齡,這張面孔不就跟自己差不多嗎?說是差不多,這…這張臉孔不就是自己嗎?
「啊!啊!啊!」是誰在驚呼?管理員跟他同時張開口,又或者辨識不清是不是同一個人正手忙腳亂地往洗手台的位置跑去,瘋狂照著鏡子。
一張慘白的臉,身穿防風外套,運動長褲沒錯;但外套底下是一件管理員制服,整間公共廁所除了自己之外,還有誰?
轉身,衝出公共廁所的門,外面公園來往的人正狐疑地看著自己。
一位身穿運動服的民眾走了過來,與自己擦身而過之後,走進了廁所,還不時回頭狐疑看著他。
「我到底是誰?我到底是誰?」他將防風外緊緊拉上拉鍊,底下這件制服是原本就穿在身上的嗎?為什麼自己腦中一片混沌,怎樣也分辨不清。公共廁所終究是過客們的一個中繼站嗎?不但自己沒找到,認同也混淆了。
身穿運動服的民眾回過頭,走進廁所,選了最外面的那間,打開門走了進去,關上門,碰的一聲。
「我到底是誰?」他脫下褲子喃喃自語地問自己。
(本文為【小說無差別格鬥】第一季主題「牆」投稿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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