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菲利浦.森卡:《雨季之後愛來了》(2015)

 

《雨季之後愛來了》中文書封。 

 

文|揚-菲利浦.森卡

譯|趙睿音

 

  克勞,十一月九日,二〇〇六年。

 

  親愛的小妹:

 

  展信健康愉快,原諒我許久未曾來信,記不得上回有空能寫點隻字片語給妳是何時了,是溽暑時節或季風來臨以前?

  自上回一別彷彿已經過了許久,雖然我的生活與克勞並無多大變化。占星師的妻子臥病垂危,我們初見時那間茶館老闆的女兒如今生了個兒子,人事物來來去去,就跟世上其他地方沒兩樣,不是嗎?妳或許還記得,這裡的生活節奏跟妳那兒不太一樣,我得承認自己無法想像妳的世界步調有多快。

  我過得不錯,還在持續修復古書,雖然隨著時間流逝,這工作變得益發艱辛耗力,因為我的眼睛每況愈下。小妹啊,我日漸邁入遲暮之年,更糟的是,我的右手越來越不聽使喚,微微顫抖使得黏貼小紙片的修補工作更加困難,書頁上滿是貪婪蠹蟲蛀蝕的孔洞。以前只需要三個月就能把一本書修復到可辨讀的地步,如今卻得花上半年或更久的時間,才能補好大部頭的書籍。有時我會捫心自問,何必如此驅策自己?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啊,只有到了晚年,我們才能真正理解時間的價值,就這點而言我十分富有。不要因為我這老頭子的小病小痛加重妳的負擔,若我再不停筆,妳馬上要開始擔心哥哥了,但妳完全無須掛心,我什麼都不缺。

  沒弄錯的話,紐約現在應該是秋天,有次我在書中讀到,紐約的秋季最是美好,此話當真?唉,我對妳的生活實在一無所知。

 這兒的雨季逐漸接近尾聲,天空再度變得清澈,溫度日漸下降,很快地花園中的草地就會染上霜雪,噢,深綠葉片上點綴著晶瑩的白,這景致叫我多麼歡喜啊。

  昨天我們這兒發生一件不尋常的事情,有個女人在十字路口的榕樹下倒地而亡,據目擊事件的鄰居說,事發之前,這女人悲傷慟哭,那時她正前往市場途中,卻突然昏厥。

  她緊抓住一旁的妹妹想撐住身子,不斷大喊請求原諒,據說她流下龐然淚珠,有花生米那麼大顆,我實在不太相信,妳曉得這裡的人很容易誇大其詞。這女人忽然掉頭離開妹妹,尾隨一名陌生年輕男子,口中反覆喊著一個村人不曾聽聞的名字,年輕人訝異地回頭想看看大夥吵嚷些什麼,兩人目光交集,女人隨即停住、倒地身亡,彷彿青天白日之下遭受雷擊,沒人說的清原因,她的妹妹則傷心欲絕。

  這兩人同住村莊郊外,過著遺世獨立的生活,朋友不多,連鄰居也所知甚少,我得說這的確不太尋常,平常這些人什麼都知道。自那天起,這樁意外就成了小城裡的熱門話題,很多人聲稱年輕人具有魔力,用眼神殺死了那女人,那可憐的傢伙堅決否認,說自己是清白的,之後便避居東枝市的姑姑家了。

  而妳呢?我親愛的妹妹,上封來信裡妳鄭重提及與麥可先生的婚禮計畫,可有進展?還是我問得太遲,妳早已成婚?若是如此我衷心祝福妳,對我來說,有幸與妻子共度的短暫數年,帶給我無與倫比的愉悅。

  眼看我這信寫得太長了,恐怕這就是嘮叨的老年人,但願我沒有占用妳太多的時間,我該停筆了,我們這兒已是黃昏,過去幾個禮拜以來,克勞的電力供應都不太穩定,我家天花板上的燈泡閃爍得非常嚴重,會讓人誤以為燈泡想傳達某些祕密訊息,但我猜這只不過是另一回停電的前兆。

  我親愛的茱莉亞,願星辰、生活和命運都向妳綻放笑顏,我惦記著妳,將妳放在心上,好好照顧自己。

 

致上真摯情意

吳巴

 

 

  我把信放到一邊,不再那麼擔心那個聲音會再度出現,心中反而充滿強烈的親密感受,混雜著些許想望和惆悵,多麼希望能親眼看到哥哥!我回想起他古板的說話方式,多此一舉地為每件事情道歉的習慣,有禮而謙讓,令我如此動容,他的高架黑柚木小屋浮現在我眼前,泥地上的豬隻打著滾發出呼嚕聲響,磨損的皮革扶手椅墊隱約可見裡面的彈簧,我在這張破舊的椅墊上度過許多夜晚;還有一窩與他同時進住的蜜蜂,他從來不碰那些蜂蜜,唯恐占用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我看見他坐在面前,一旁擺著油燈,伏案任書圍繞,架上滿是書本,從地面直堆到天花板,一疊疊擺在木頭地板上,在另一張沙發上堆疊成塔,書頁就像打洞卡片一樣,桌上散置著鑷子、剪刀,當中還有兩個小罐子,一個裝著黏稠的白膠,另一個裝著細碎的紙片,我在那兒消磨無數光陰,看著他用鑷子夾起小紙片,沾妥白膠後補上孔洞,等到白膠凝固後,他會拿筆描上缺漏的字母,過去幾年來,他就這樣修復了幾十本書。

 

  哥哥的生活和我過的日子截然不同,我卻深深為之感動。

 

  我無意間瞧見架上的緬甸紀念品,幾乎快被書本和報紙擋住,一尊哥哥送的木雕佛像、佈滿灰塵的漆器盒子,上面有大象和猴子的圖樣、一張離開克勞前與吳巴的合照,我比吳巴高出一個頭不止,他穿著綠黑色的新羅衣,前一晚才剛洗過,乾乾淨淨,頭上依年長撣族人的習俗裹著粉紅色的布,認真肅穆地盯著相機鏡頭。

 

  我幾乎認不出照片中的自己,那段生命中最令人興奮快樂的日子,替我的臉頰染上紅暈,不曾聽過的美好愛情故事令我精神大振,那是我父親的故事,我對著鏡頭無憂燦笑,或許有點太過頭了,看過照片的朋友都不相信那真的是我本人。麥可第一次看到照片時,還問我是不是靈魂出竅地站在印度靈修大師旁邊,之後麥可老是拿那照片裡表情來笑我,說我在拍照之前一定吸了太多的緬甸鴉片煙。

 

  十年過去了,十年間我一再下定決心要回去看看父親的墓、看看吳巴,卻一年拖過一年,有兩次我連機位都訂好了,卻在最後一刻因緊急事件而取消,如今我卻連那是什麼事情都說不上來了,世俗日常慣例終究令我的記憶黯然失色,渴望失去了急迫性,敵不過對未來某時某刻不確定的盤算。

 

  我不記得上回寫信給吳巴是什麼時候了,他要我原諒他這麼久沒消息,但我才是那個沒回信的人,上一封沒回、再之前一封恐怕也沒回,我想不起來了,剛回來的那幾年我們固定通信,但漸漸地越來越疏於聯絡,每隔一年他就寄一本修復好的書給我,我得承認自己不曾從頭到尾讀完過任何一本,雖然他盡力了,書況仍十分糟糕,不但褪色且滿佈灰塵污漬,每次翻閱後都得洗手,他奉獻深情仔細打理這些書籍,最初每一本都擺在我床邊,很快地移至客廳,最後落腳在某個紙箱裡。

 

  之前偶爾我會透過仰光美國大使館裡的一個聯絡人寄錢給他,前前後後總共大概有一萬美金,他總會在之後的來信裡隨口提及已經收到,但不會贅言表達感謝,也不會解釋他用那些錢做了什麼,以緬甸標準來說,那是相當大的一筆數目,這讓我覺得送錢對他來說一定很怪,後來我就放棄了,我們倆都沒人再提過這件事情。我常邀他來紐約,說我會辦妥一切手續、支付所有費用,一開始他顯得遲疑,之後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一次又一次地斷然拒絕了我,堅定而有禮。

 

  這些年來我總在想,為何我不曾再去看他,離開時我答應過再幾個月就會回去,我虧欠他這麼多,怎麼能讓他就這樣再度從我的生命中消失?為什麼我們老是拖延最重要的事情?我沒有答案,接下來的幾天我得好好寫封長信給他。

 

  回憶緬甸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使我平靜下來,我搭計程車時寄了電子郵件給穆里根,將問題歸咎於嚴重的暈眩,並允諾週一會解釋一切。我打算利用下午整頓公寓,屋裡看起來糟透了,清潔女工病了兩週,到處積滿灰塵,臥房裡亂堆著未開封的箱子,牆邊擺著待掛的畫,我跟麥可分道揚鑣,搬回這間舊公寓已經四個月了,情況卻還是這樣,艾梅宣稱,公寓的屋況反映出我不願接受跟麥可分居的事實,真是胡說八道,要是這團混亂真洩露了什麼,那就是我很失望,都三十八歲了還住在二十八歲時住的公寓,感覺像倒退一步,四年前搬出去是因為我不想獨居,寧願跟麥可同住,這間公寓日復一日地重新提醒我,我的嘗試失敗了。

 

  妳為何孤身一人?

  又是那聲音,不再是竊竊私語但音量仍然不大,迴盪在我體內,令人顫抖。

  妳為何孤身一人?

  聲音聽起來比在辦公室時更加逼近,彷彿有人走近我身邊。

  妳為何不回答我?

  我覺得發熱,心臟再度開始狂跳,手心冒汗,就跟今早一樣的症狀,我無法安坐,起身在小小的客廳裡來回踱步。

  妳為何孤身一人?

  ──誰說我是孤身一人?

  要是我回答問題,她會讓我清靜點嗎?

  其他人在哪兒?

  ──什麼其他人?

  妳先生。

  ──我沒結婚。

  妳沒有孩子?

  ──沒有。

  噢。

  ──「噢」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只不過……沒孩子叫人有點難過。

  ──才不會。

  妳父親在哪兒?

  ──他過世了。

  那妳母親呢?

  ──她住在舊金山。

  妳有兄弟姐妹嗎?

  ──當然了,我有個哥哥。

  他為何不在這兒?

  ──他也住在舊金山。

  妳和叔叔跟嬸嬸留在這兒?

  ──我沒有叔叔、也沒有嬸嬸。

  都沒有?

  ──沒有。

  那妳幹嘛不跟家人住在一起?

  ──因為彼此之間隔著一整片美洲也不錯。

  所以妳孤身一人。

  ──不是,我並非孤身一人,我只是獨自生活。

  為什麼呢?

  ──為什麼?為什麼?因為我比較喜歡這樣。

  為什麼?

  ──妳的問題搞得我心煩。

  妳為何獨自生活?

  ──因為我討厭半夜被男人的鼾聲吵醒,因為我寧願早上清清靜靜地讀晨報,因為我討厭洗臉盆裡有鬍碴,因為我不想要半夜下班還得替自己找理由,因為我喜歡不必向誰解釋任何事情,妳懂不懂?

  沉默無聲。

  ──喂?妳懂嗎?

  一點聲音也沒有。

  ──喂?妳怎麼不說話了?

 

  我站在那兒等著,冰箱隆隆作響,大廳裡傳來說話聲,門喀搭關上。

  ──妳在哪裡?

  電話響了,是艾梅,她聽得出來我不大對勁。

  「妳不舒服嗎?」

  「我好得很。」

  妳為何又說謊?

  就像背後挨了一記突如其來的悶拳,我踉蹌不穩,險些失去重心。

  「只是有點……有點……」我喃喃自語,有些茫然。

  「茱莉亞,妳怎麼了?」她警覺地問道:「要碰個面嗎?我是不是該去妳家一趟?」我巴不得逃離這間公寓。

  「我……我寧願去妳那兒,妳什麼時候比較方便?」

  「隨時都可以。」

  「我一小時後到。」

 

 

 (本文為《雨季之後愛來了》部份書摘)

 

# 同場加映:作者談本書創作

 

 

 

書籍資訊

書名:《雨季之後愛來了 A Well-Tempered Heart

作者:揚-菲利浦.森卡(Jan-Philipp Sendker

出版:天培

日期: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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