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想像時尚,可能馬上會聯想到媚惑、膚淺、奢侈、浮誇;若是再提到高級時尚訂製服,那更是屬於上流社會、抽離常人脈絡的事物。但是透過攝影鏡頭,我們得以掙脫那些色彩斑斕的網,穿過那些錯綜迂迴的迷宮,用另一種角度去看待這個絢麗世界,發覺在抽絲剝繭之後剩下的,無非就是根植於人最獨特而純粹的創作能量,以及在創作過程中交織激盪的,人與人之間的豐沛情感。
曾參與《時尚教主—黛安娜佛里蘭》(Diana Vreeland: The Eye Has to Travel) 、 《范倫鐵諾:時尚天王》(Valentino: The Last Emperor)等時尚紀錄片拍攝與剪輯的導演費德里柯鄭(Frederic Tcheng),在得知設計師羅夫·西蒙(Raf Simons)即將接任迪奧(Dior)品牌總監職務之後,便主動寫信爭取拍攝機會。期間,他宛如停在牆角上用繁複視角掃描環視各處的蒼蠅,又像是戴了隱形斗篷悄悄潛伏的小精靈,用極為親密、又同時具全貌性地觀點記錄設計師接掌總監到品牌發表秀這短短不到八週的創作歷程,引領觀眾通往迷人璀璨的迪奧世界。
如果,巴黎是時裝界優雅品味的據點,那麼位於蒙田大道的迪奧總部,就是詮釋此概念的最終核心。因此當2012年品牌決議換上以「極簡主義」風格為名的「男裝」設計師羅夫·西蒙擔任總監時,幾乎是掀起時尚界的驚濤駭浪。然而仔細對照,卻發現克麗絲汀·迪奧(Christian Dior)與西蒙其實有著極為類似的背景與特質:克麗絲汀·迪奧的前半生並不順利,歷經失業、破產、病痛,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沒有人生方向;而羅夫·西蒙早期工業與家飾的設計資歷,似乎也與服裝時尚勾不著邊。性格上,他們都讓人感受到一股害臊低調、與人為善、文雅而熱愛藝術的特質,但是大概不是所有人都料到,這兩人將紛紛在四十多歲之際站上名為迪奧的舞台,掀起一場時尚革命。
影片中羅夫·西蒙的初次登場,正是首次踏入迪奧總部的時候。來自比利時,不諳法語的他,說話時帶有一口濃重的法蘭德斯腔;平時工作時總是彬彬有禮、靦腆羞澀,但是談到自己的設計時,卻又能夠堅決地發出指令:「直到第一位模特兒走上伸展台之前,我都不會說要放棄。」,顯示他一絲不苟的完美固執。在僅僅不到八週的準備過程中,羅夫·西蒙時而用纖細的手指托著臉頰,直盯著試裝模特兒或設計靈感圖靜靜沈思,時而如靈光乍現般號召夥伴,用堅定而炙熱的眼眸分享他極端卻又無比卓越的想法。他曾說:「過去對我來說並不浪漫,未來對我來說才是浪漫」。本著一種對女性的崇敬,羅夫·西蒙對致力於喚起情感、創造超前於當代的女性意象毫無妥協,正如同克麗絲汀·迪奧本人,永遠以一種熱切探索未來的觀點在詮釋心目中充滿張力的女性。
然而,要成就一個偉大華美如路易十四王朝的時尚帝國,除了設計總監之外,還需要集結眾人之力。不畫草圖的羅夫·西蒙,習慣於蒐集各種歷史文獻、影像素材,從藝術與生活中擷取靈感,並進一步和團隊思辨討論,透過有機的互動才研擬出一季的系列主題;而陪伴他十多年的左右手彼特(Pieter Mulier),則透過友善的語調和溫柔的言談,促進團隊製程時的理解與默契;公關行銷長懂得用適切的姿態安撫這位羞怯的設計師,同時用手腕靈活地智慧應付媒體記者;業務經理則極盡所能地在客人至上(想像這些客人單單一季就貢獻30萬歐元的消費力),又顧及秀展準備的情況下,維持公司日常的運轉;即使是迪奧的秘書,不可能的任務也要成為可能,再難達成的面料效果,透過日以繼夜的電話信件往來,終究與布廠磋商出一套解決問題的辦法。
而對於高級時裝訂製服來說,工坊,更是王國最重要的靈魂。沒有工坊就沒有秀場上的美麗服裝。
從品牌設立之初,克麗絲汀·迪奧即對此有清楚體認,他對工作室的設計師和裁縫總是帶著最大的尊重和關懷,百分之百地承認他們的手藝在作品中的重要性,給予團隊最多的自由與發揮空間,一旦草圖離開他的手,一切就是工坊的事了。克麗絲汀·迪奧在個人回憶錄中也曾經寫到:「在布料中上下翻飛的手指、拿著針從正面刺穿布料,或者停下來進行縫合。最終,是這些在工作的手,創造了明日的時尚。」這些手,飽含著人類最重要的本質、一種無法複製的靈魂,給人們帶來唯一而極富原創精神的偉大藝術品。
這樣的精神延續至今日,即便處於時尚風潮轉瞬即逝、高度強調視覺享受的時代,迪奧歌頌人文與工藝的精神,仍然可以從影片中看見:在服裝系列定稿之後,草圖便送進「實驗室」,讓一群穿著白袍、宛如醫師般的裁縫們仔細評估打量;接著,他們會各自挑選出最喜愛或擅長的那一張,帶著萬分期待、彷彿自己也是觀眾般地著手進行製作。這些與布料、針線、熨斗與假人模特兒朝夕相處的男、女性,許多都擁有超過三、四十年以上的工坊資歷;對他們而言,裁縫並非一份勞動工作,而是將綺麗的幻想化為現實形體的過程。「無論品牌總監如何汰換、時尚潮流趨勢如何發展,不變的是工坊這個大家庭。」在這裡,成員服務的不是任何設計師,奮鬥的也不是更富有的未來,而是對服裝至死不渝的愛,以及延續這個工坊文化傳統的使命感。他們是用針線創作的詩人,而服裝,正是代表工坊最詩意的隱喻。
到了伸展秀的那天,每件最後離開蒙田大道的服裝,都還帶著這十幾位創造者雙手的餘溫;當秀前觀眾被欣賞展示在眼前的幻夢,秀台後工坊成員也正緊握著手張大眼注視螢幕上的創作:看著那尼龍薄紗上用金屬絲線縫繡固定的亮片上的小珍珠,在模特兒身上舞出靈動的生命感,他們濕潤的眼神中夾雜的,是無盡的愛與悵然。其中一位工坊的裁縫就曾如此回憶到:「每次的服裝都包含部分的我,就像又生了一個寶寶,我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她、與她朝夕相處,但最後都是要送給別人的,我再也不會見到她。」。這種宿命不可逆的生產過程,浪漫至極地呈現所有的禮服與套裝,包含的是更多的汗水與感情,她們不屬於設計師一個人,也不單屬於這個品牌,其意義與價值更無法被任何標價所替代。
《Dior and I》捕捉了羅夫·西蒙不為常人所見的一面,更透過克麗絲汀·迪奧個人傳記的對白與過往的影像,鏡射出兩位藝術家,在同樣內斂優雅的個性下,無可取代的天賦才華。然而更珍貴難得的是,影片體現了所有代表迪奧、為迪奧奉獻人生的人,如何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深深著迷,如何讓服裝佔據他們全部的身心。
在伸展秀場一片浪漫而壯闊的花海中,空氣飄浮著完美地香氣,藍色的、紅色的、白色的花朵映襯著美麗的形體,彷彿一幅超現實油畫,在移動中一切都柔和地有些恍惚而茫然。羅夫·西蒙止不住在後台潸然落淚、激動擁抱,那不只是當前44歲的他與當年41歲一夕成名的克麗絲汀·迪奧,兩位大器晚成的設計師靈魂剎那交會的感動,更呈現在面對一件比自己還要超凡而偉大的事情時,人是多麼渺小的生物、又同時可以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奇蹟。才發現,《Dior and I》指涉的,從來就不只是單數的「我」,而是包含了所有如克莉絲汀·迪奧般勇敢去追尋夢想的、每一個獨一無二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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