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波琳.雷亞吉(Pauline Réage)
譯|邱瑞鑾
一天,O的愛人帶著她到他們從沒去過的那一區散步,像是蒙蘇里公園、蒙梭公園。在公園轉角的一個路口,那裡向來沒有計程車候客站,但這天他們在公園裡散了步、坐在草地邊上的時候,看見了一輛有計程表的車,很像是計程車。「上車!」他說。她上了車。再不久就要天黑了。這時是秋天。她身上穿著跟平常一樣的服裝樣式:高跟鞋,一件搭配百褶裙的套裝,一件絲質內衣,沒戴帽子。不過,有大大的手套直套到套裝的袖子上,而且她帶著一個皮製手提包,裡面有證件、粉盒和口紅。計程車緩緩往前開動,和她同行的男子沒跟司機說任何話,但他關上了左右兩邊車窗上的拉帘,以及後面的拉帘。她以為他要吻她,或是要她愛撫他,所以脫下了手套。但是他說:「妳身上的東西太累贅了。把手提包給我。」她把手提包給了他,他把它放在她拿不到的地方,並說:「妳也穿太多衣服了。解開妳的吊襪帶,把絲襪褪到膝蓋上。」她覺得有點不安。計程車開得更快了,她擔心司機轉過頭來看。
終於,絲襪脫了下來,她赤條條兩條腿在套裝底下不受拘束,讓她覺得很不自在。解開的吊襪帶在她衣服裡面滑動。「脫下吊襪帶。脫掉內褲。」他說。這很容易。只要把手放到腰後,稍微抬高一下屁股就可以了。他從她手中接過吊襪帶和內褲,打開手提包,將之放入其中,再闔起來。然後他說:「別坐在套裝和裙子上。妳應該把它們撩起來,直接坐在座椅上。」座椅是仿皮漆布,又滑又冷,貼在皮膚上的感覺讓人忍不住一凜。然後他對她說:「現在再戴上妳的手套。」計程車一直在行駛中,而她不敢問荷內為什麼動也不動、不再說話,也不敢問他這件事對他有什麼樣的意義:讓她這樣凝然不動、閉口不言,這麼衣不蔽體,卻這麼正經戴著手套,坐在一輛不知道要開到哪裡去的黑色車子裡。他沒有對她下達任何命令,也沒有不准她做什麼,但是她不敢交叉兩腿,也不敢併攏膝蓋。她戴著手套的兩隻手放在身子兩旁,擱在座椅上。
「到了。」他忽然說。到了,計程車停靠在一條美麗的林蔭大道上的梧桐樹下,在一間隱藏在院子與花園間的私人宅第前,有點像聖傑曼區常見的那種宅第。路燈在遠一點的地方,車裡還是一片陰暗,而且車子外面正下著雨。荷內說:「別動。一動都不要動。」他伸手向她上衣的領子,解開領結,然後解開紐扣。她略微往前傾身垂胸,以為他要撫摸她的胸部。不是。他只是摸索著胸罩的吊帶,然後用小刀割斷,取下胸罩。他又扣上她上衣的紐扣。她現在胸部光溜溜的,不受拘束,就和她的腰部、腹部,一直到光溜溜的膝蓋一樣不受拘束。
「聽著,」他說。「現在,妳已經準備好了。妳走吧。下車,去按門鈴。跟幫妳開門的人走。他怎麼吩咐妳,妳就照著做。要是妳不立刻進去,會有人來找妳。要是妳不立刻服從,會有人讓妳服從。妳的手提包?妳已經不需要妳的手提包了。妳現在只是我提供給他們的女孩。沒錯,我也會在那裡。去吧。」
相同開場的另一個版本,相比之下較突如其來,也比較簡單:穿著同樣服裝的年輕女子被她的愛人與另一名不認識的朋友帶上了車。車子是由不認識的朋友駕駛,愛人則坐在女人的旁邊,而這位不認識的友人對年輕女人解釋說,她的愛人負責將她準備好,待會兒就要把她的手綁在背後,除了手套以外,幫她寬衣解帶,脫下她的絲襪,取下她的吊襪帶、她的內褲,以及胸罩,還要蒙起她的眼睛。然後,她會被帶到城堡去,而那裡的人會根據她該做的來指示她。事實上,當她的衣物像這樣被剝除、雙手被綁起,車行半小時後,他們幫著她下了車,讓她登上幾階台階,然後穿過一、兩扇門。過程中,她一直都蒙著眼,直到這時她是單獨一個人了,眼罩取了下來,她正置身一間黑漆漆的房間裡。
他們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裡半個小時、一個小時,或兩個小時,我不知道,總之有一世紀那麼長。然後,門終於打開來,燈點亮了,我們可以看到她站在一間很普通、很舒適,而且有點特別的房間裡等著: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卻一件家具也沒有,只有四周滿是櫃子。開門的是兩個女人,兩個漂亮的年輕女人,打扮得像十八世紀的美麗侍女一樣:輕盈、蓬鬆的長裙直遮到腳,緊身胸衣讓她們的乳房高聳,胸衣束帶或扣子固定在胸前,花邊環繞著她們的頸項,袖子是半長袖,眼皮和嘴巴都抹了粉。她們都戴著一條緊緊圈著脖子的項鏈,以及緊緊繫著手腕的手環。
我知道她們這時幫O解開了一直綁在身後的雙手,並跟她說她現在必須脫掉身上的衣服,接下來她們要幫她洗澡、撲粉。於是她們脫光她的衣服,收到旁邊的一個櫃子裡。她們沒讓她自己洗澡,還幫她洗頭、梳頭,就像在髮廊裡一樣,讓她坐在一張洗頭時可以後仰的椅子裡,等上好捲子、要吹乾頭髮的時候又可以把椅子豎直。這過程需要至少一小時,而且事實上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而她一直是赤裸裸地坐在這張椅子上,她們還不准她交叉雙腿,也不准她併攏膝蓋。因為在她面前有一面大鏡子,占據了由下到上整個牆面,沒被任何東西遮擋,所以她只要看向鏡子,就會看見自己一覽無遺。
當她準備好了,也化好妝了──眼皮微微搽上陰影,嘴唇塗得紅通通,乳頭和乳暈是粉紅色的,下體的唇瓣也呈紅色,腋下的毛髮和下體濃密的毛髮都仔仔細細噴上了香水,股溝、乳房下的凹溝、手掌心也一樣──她們讓她進入一個擺著一片三面鏡、一邊牆上還有第四面鏡子的房間裡,好讓她把自己看得更清楚。她們請她坐在房間中央的軟墊上等待,四面有鏡子環繞。軟墊上覆滿了黑色的毛皮(有點扎著她的腿),地毯也是黑色的,牆面則是紅色的。她腳上穿著紅色室內拖鞋。這個小房間的一面牆上有一扇大窗,窗外是一座陰暗的美麗花園。雨已經停了,風吹得樹木搖曳,月亮穿過高高的雲間。
我不知道她在這件紅色小房間裡待了多久,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像她以為的那樣只有自己一個人,抑或是否有其他人正從牆面隱蔽的小洞裡窺探她的動靜。但我知道,當那兩個女人再度出現的時候,其中一人手裡拿著布尺,另一人則拿著一個籃子。有個男人陪著她們一起來。他身上穿著一件紫色長袍,袖口緊緊包著手腕,袖子連接肩膀的部分則非常蓬鬆,而且他的腰部以下,只要一走路,就會敞開來。他在長袍底下,穿著一件緊緊裹著大腿和小腿的緊身褲,但性器官的部位一無遮掩。
他一走進來,O最先看到他的性器,然後看見他腰上插著一把皮鞭,再看見他頭上戴著連眼睛也遮覆住的黑色紗網罩,最後看見他也戴著黑手套,而且是小山羊皮製的。他叫她別動,並要另外那兩個女人動作快一點。拿著布尺的女人量起O的脖子和手腕。她的尺寸和大多數人沒兩樣,雖然算是偏小的。在另一個女人提的籃子裡,很容易找到適合她尺寸的項圈和手環。選中的項圈和手環是這樣的:好幾圈的皮革(每一層都很薄,厚度加起來不會超過一根指頭),用一種像鎖頭那樣的自動裝置,一按就上鎖,要用鑰匙才能打開。在和鎖相對的另一邊,幾層皮革的中央有個金屬扣環;如果要用鐵鍊鍊住她,可以從這裡穿過,因為手環與項圈已如此緊縛著手腕與脖子,儘管它們不會緊到弄傷她,卻再無空間拴入一條鍊子。
她們就這樣把手環和項圈戴在她的手腕和脖子上,然後那個男人叫她站起來,換他坐到她在軟墊上的位置,讓她靠近他的膝頭,把戴著手套的手伸進她的大腿間、摸她的胸部,對她說,今天晚上她單獨用過晚餐後,會把她介紹給大家她的確是自己一個人用晚餐,而且依舊是赤身露體。她在一個小小的空間裡用餐,一隻看不見的手透過一個小窗口遞食物給她。最後,吃過晚餐後,那兩個女人又出現了。她們帶她回到剛剛的小房間,一起將她兩手上的手環扣在她背後,再在她項鏈的扣環繫上一件紅色大披風,披在她肩膀上,將她整個人包覆起來,只是當她走路的時候,披風就會張開來,而她因為手被綁住而無法拉住披風。一個女人走在她前面為她開門,另外一個女人走在後面,隨手關上門。
她們穿過一間前廳,走過兩間客廳,再走進一間圖書室,裡面有四個男人喝著咖啡。他們都穿著和剛剛第一個男人同樣的寬大長袍,只是頭上都沒有戴頭罩。但O看不清他們的長相,看不出當中是否有她的愛人(他確實在其中),因為他們有人提著一盞燈,把燈光對著她照,讓她眼睛昏花。所有人動也不動,站在她兩側的女人如此,在她身前看著她的男人也是。然後,燈熄了,兩個女人離開了。不過,這時候有人又將O的眼睛蒙起來。有人要她往前走幾步。她略微蹭蹬,然後感覺到自己正站在火爐前,而那四個男人就是坐在附近:她感覺到熱氣,也在靜謐中聽到木頭微微爆裂的聲音。她面對著火爐。一雙手掀起了她的披風,另一雙手在檢查手環是否縛緊了後,沿著腰往下撫摸:這幾隻手都沒有戴手套,當中有隻手插入她前後兩個孔洞,動作粗暴,她不禁叫出聲來。
有人笑了起來,另外有人說:「讓她轉過來,讓我們看看她的乳房和下身。」有人讓她轉過身子,爐火的熱氣襲上她的後腰部。有隻手抓住她一邊的乳房,有個嘴巴含住了她另一只乳房的乳頭,但她忽然間失去平衡往後跌,幾隻手扶住了她;這時有人張開她的腿,有人輕輕掰開她的下體的唇瓣,她感覺有髮絲微微拂過她的大腿。她聽見有人說要讓她跪下。他們照著做了。她的膝蓋很痛,尤其他們又不准她併攏膝蓋。她的兩隻手綁在背後,不禁令她身體前傾。這時候他們讓她往後仰,半坐在腳後跟上,就像修女的坐姿一樣。「你從來沒把她綁起來過?」「沒有,從來沒有。」「也沒鞭打過?」「沒有,正因為這樣……」答話的是她的愛人。另一個聲音說:「正是,如果你綁過她幾次,如果你稍微鞭打她一下,她會從中得到樂趣的,不是嗎?得讓她在得到樂趣之後,進一步嘗到痛苦的滋味,流下眼淚來。」
有人讓O站起來,準備幫她解開束縛,但是是為了再把她綁在柱子或牆上,這時候有人抗議說他要先占有她,立刻就要──於是他們讓她再跪下,但這次是前胸靠在軟墊上,手依舊縛在背後,腰部高過胸部。當中一個男人兩隻手抓住她的臀部,進入她裡面。之後他把位置讓給第二個人。第三個要從比較狹窄的那個孔洞進去,猛然地插入,令她叫喊出聲。他放開她後,她哼哼哀叫,眼淚沾溼了眼罩,身子滑落到地上。這時她感覺到有人的膝蓋湊近她臉旁。她的嘴巴也沒被放過,吸吮起性器官。
他們終於放開她,雙手被縛的她身上罩著大紅披風倒在壁爐前。她聽見有人在倒酒的聲音,他們喝了起來。她也聽到椅子移動的聲音。有人在壁爐裡添了柴火。突然,他們解開她的眼罩。小桌上的一盞燈,還有壁爐裡的火──火勢又開始旺起來──微微照亮了這間牆面上排滿書的大房間。兩個男人站著抽煙。另外有個人坐著,膝蓋上放著一根馬鞭。而那個靠近她、愛撫她胸部的,是她的愛人。不過,四個男人都上過她了,她並沒有感覺她的愛人和其他人有什麼不同。
導讀
賴軍維/法國巴黎第四大學法國文學博士暨國立宜蘭大學外文系副教授
「我立刻意識到這本書將會是個革命」。
——讓-傑克.波威爾(Jean-Jacques Pauvert)
《O孃》是法國文學史上極為少見,且極為成功的女性情色文學小說。作者本名為安娜.德克洛(Anne Desclos),又名多米妮克.歐希(Dominique Aury),她使用波琳.雷亞吉(Pauline Réage)作為本書的筆名。雷亞吉出生在一個雙語家庭,自幼便能閱讀英法兩種語言。從巴黎大學後,她開始成為新聞記者。一九四六年進入法國伽利瑪出版社(Gallimard)擔任編輯後,她便以多明妮克.歐希這個名字發表著作,之後便一直沿用這個名字。法國著名文學家尚.波朗(Jean Paulhan)是她的同事兼情人,他認為女人無法寫出像樣的情色文學。為了證明女人是有能力寫出獨特的情色文學作品她和將此文學作品當成情書送給尚.波朗,她便以筆名波琳.雷亞吉構思此書。此書於一九五四年六月出版。一上市後便引起極為廣泛的注意與極大的爭議,毀譽參半。一來是因為小說內容充滿了許多虐戀(施虐待與受虐)的情節,這些情節被官方認為違背善良社會風俗,而被起訴調查;二來是因為此書是以筆名出現,人們對於其作者真實的身份感到十分好奇。
當時對於作者的身份之猜測極多,也有不少人認為這本小說根本就是尚.波朗捉刀的,或是另一個男性作家寫的,因為一般的女性是寫不出如此自我放棄和沉溺在受虐快感的作品。媒體和知識界的熱烈討論引起當局的注意。一九五五年四月,法國內政部決議:不得向未成年銷售此書,同時禁止公開販售與廣告。法國當局只是希望限制該書的銷售,但是並未完全禁止該書的存在。同一年,該書獲頒「雙叟文學獎」(Le prix des Deux Magots)。在當時能夠獲得該獎是個了不起的事情,也是極為光榮的事情。最特別的是頒給了一個寫了一本驚世駭俗的情色小說的女性作家。獲頒此獎讓法國的知識界和讀者更想一探誰是真正的作者。
然而作者的真實身份一直沒有公開,作者始終非常低調,守口如瓶。直到一九九四年,作者在八十六歲的高齡時接受《紐約客》的訪問時,才公開坦承她是此書的作者和解釋寫作的動機:以小說的形式寫一封情書給他的情人尚.波朗。她曾表示:「我並不年輕,我並不漂亮。我必須找到其他武器。肉體並非是一切。武器也是存在於精神之中。」可見她想用她傑出的文思去得到她的愛人關愛的眼神。本書至今被翻譯成數十種語言,不僅成為女性情色文學的經典,也不斷引起學術界關於虐戀理論和女性主義的論戰。
《O孃》的「O」到底是甚麼意思?這是每個讀者都會問的問題。事實上作者並沒有賦予O這個字母太多意涵。O其實就是法文女性名字Odile的縮寫。用一個簡單的字母當成小說中女主角的代號,這個風格一方面跟作者本人低調,不願為人所知的風格極為相似;另一方面,將女主角的個人資料濃縮到最簡單的元素,這種風格也已經走出巴爾札克(Balzac)式的小說書寫模式,亦即針對小說人物的外貌與身世背景鉅細靡遺的描述之小說風格。另外「O」也可象徵「客體」(objet),代表一個完全被物化的女性,正如同O孃的地位;「孔洞」(orifice),象徵任何有權力的男人都可以進入的陰道;「一個字母」,象徵一個完全沒有個性與自我的字母;O也可以是個「零」,一個完全沒有身份的人。經過作者精心的布置,《O孃》從書名開始,就極為引人入勝,給予讀者一種全新的閱讀經驗。正如同波朗所言,此書是「迄今為止所有男人能收到的最熱烈的情書」。
《O孃》是一本關於虐戀(sadomasochisme)的經典之作。相較於法國十八世紀情色文學家薩德(Sade,1740-1814)所代表施虐狂和奧地利十九世紀情色文學家馬佐克(Sacher-Masoch,1836-1895)所代表的受虐狂,本書似乎有著極大的不同點。波朗和波琳.雷亞吉都熱愛薩德的作品,他們也許都有共同的念頭:薩德筆下的受害者如茱絲蒂娜(Justine)因受到施暴者的殘暴對待而感到痛苦萬分,但相反地,如果讓她在遭受這些殘暴對待還能夠樂在其中,這豈不是更為有趣?更有創意?在被奴役虐待的「幸福」也許能夠提供讀者更多的想像空間,和反映更多人性中不為人知的那面。此書揭露了幾個重要的議題:何謂愛情?甘心受虐的愛情是否比兩性平等的愛情更為強烈呢?和薩德的小說相比,本書的施虐快感部分少了薩德式的邏輯推理和施虐取樂的諸多規定;和馬佐克的小說相比,受虐者並不抗拒,並不挑戰施虐者的權力之正當性,亦不會根據黑格爾之辯證法,以挑戰「主奴關係」為手段將兩者之間的關係徹底反轉。主人永遠是主人,奴隸永遠是奴隸。O孃永遠是O孃,她永遠臣服在他的主(情)人面前。
在閱讀完這本書的手稿後,波朗便大膽預測這本書將會引起極大的回響。部分較為激進之女性主義聲稱此書嚴重貶低女性的價值,將女人的尊嚴踩在腳底,正如同波朗所說:「女人終於說出了真話。」但是自由派的女性主義則認為此書是女性性自主與性解放的至高表現,雙方相持不下。《O孃》整本書雖然充滿了性與暴力,但是全書幾乎都是環繞在男女的權力關係和女性的情慾解放。O孃對他的情人荷內(René)絕對的服從,只因為她認為服從可以換來情人的愛情與忠貞。荷內將其送到華錫(Roissy)接受SM女郎的調教,她被蒙上雙眼,用鎖鍊拴住手腳,遭到無情的鞭打,有時被迫戴上面具,甚至必須全裸見人,而且隨時都能被人所用。後來他將O孃獻給同母異父的兄弟史蒂芬(Stephen)。史蒂芬對O孃的虐待與侮辱更甚於荷內。史蒂芬甚至命令他人在O孃身上烙印和從陰部穿過鐵環。但是O孃始終甘之如飴,從未見其抗拒過,以致於到最後他接受史蒂芬而放棄了荷內。
作為一個女性作家,雷亞吉為什麼要構思如此一個將自我貶低和自我放棄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的女人?絕對的順從是否真能維繫情人之間的愛情,或是作為誘惑的一種手段?女性究竟是否應該放棄身體的自主權?在此書中,作者提出了一種極為特殊的觀點:「在奴役中的幸福」,既不是薩德式充滿哲學論證的施虐快感,也不是受虐快感中奴隸一直在挑戰主人的地位,甚至想毀約不願再擔任奴隸的角色。在上述的施虐和受虐中,受害者都沒有快樂可言,只有痛苦和不幸。然而在此書中,O孃卻願意將自己完全的交付出去,將自己貶低到一個令人無法相信的程度。O孃認為只要他的愛人開心,無論是為她的愛人所用或是愛人所指定的他者所用,她絕對的奉獻讓愛成為無私的愛。或許表面上讀者看到一個喪失自我的O孃,然而放棄「自我意志」是否也是某種自我意志的實踐?沒有「意志」的意志是否符合了「在奴役中的幸福」?在這個問題的框架下,我們不禁要問「性別平等」是否是愛情的必要條件?當代性別平等的概念是否是幸福和快樂的保證?或許未必。當代過於強調自由和獨立,而忘記了男歡女愛的權力運作往往未必能觸及真正的快樂。
作者似乎一直在追尋一種類似「宗教」的「奉獻」。當一個虔誠的信徒在面對上帝時,當他把自己交付出去給上帝時,他不再擁有自我意志,無私的奉獻便是最大的喜樂。愛情往往不能用一般的理性去理解,表面上O孃因遭到虐待而受苦,但她只要一想到這是她的愛人所要的,她的內心便能達到某種說不出的平靜和幸福。對O孃而言,最難過的事情不是被性虐待,或是被無情的鞭打,被所愛的人拋棄才是最令人無法忍受的痛苦。或許,O孃在極端受辱的那一刻,她重新找到了她的自我。女權主義者當然無法認同O孃這種極端貶抑女性的思想。《O孃》不僅象徵了性解放,也代表著從「性」的行為中解放。O孃不僅解放了「性」,同時也被性「解放」。法國二十世紀文學家芒迪亞克(Mandiargues)認為此書並非是一般庸俗的情色文學作品,因為精神層面遠勝於肉體層面,此書甚至可說是一本「神秘的小說」。法國文學家巴塔伊(Georges Bataille)認為O孃的悖論(paradoxe)是一個「幻想者」的悖論。這個幻想者因為無法死去而正在死去(mourir de ne pas mourir),這幾乎就是一種殉道。O 孃透過貶低肉體,很可能只是希望愛情得以昇華。因此O孃的自我放棄正是一種自我的追尋與探索,一種受虐情懷的昇華。如果這個獨特性正是某些讀者所不能忍受的,那正是作者所要追求的。雷亞吉曾說:
──文學必須是一個前所未有的事件,不管寫的是甚麼,總之應該是別人寫不出的東西。作者本人甚至都意識不到,只有其他人才能聽出他的聲音,獨特的聲音。如果出於偶然,或者純粹是碰巧,您翻開一本這個人的書,您不是去讀他,而是聽到了他的存在,那您就是碰上了真正的作者。
情色文學的創作是法國保守五○年代的文人風尚,是一種「抵抗的文學」,更是一種向沉悶的文學風氣反抗的手段,而《O孃》則是作者寫給波朗的情書,是存在於兩人間的情色遊戲。作者以冷靜和簡潔的筆法去描述最火熱和最殘酷的情節,這種獨特性賦予本書極高的文學性。另外,作者所提出的愛情模式(奴役中的幸福)也非常值得當代人去省思。
(本文為《O孃【情色經典文學60周年重現版】》試閱加導讀)
書籍資訊
書名:O孃【情色經典文學60周年重現版】 Histoire d'O
作者:波琳.雷亞吉(Pauline Réage)
出版:漫遊者文化
日期: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