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客》(1976)的故事是描述一位波蘭裔的年輕男子Trelkovsky,租下因前房客Simone Choule,一位生長背景不明、熱衷於埃及文明研究的女子自殺未遂而空下的巴黎老式公寓,卻遭受左鄰右舍刻意疏離和冷漠對待,於是外在和心理壓力日漸累積的結果,最終不免重蹈Simone的悲劇收場;電影改編自60年代活躍於法國超現實主義圈子的插畫家、作曲家和電影美術設計、編劇Roland Topor的第一本同名小說《Le Locataire chimérique》(1964),或許是小說中描述主角身處異鄉的日常生活情節,多年後吸引同樣來自波蘭的同鄉導演Roman Polanski目光,不但邀請Topor擔任編劇合作翻拍成為電影,甚至乾脆親自領銜擔綱主角, Trelkovsky的際遇不正代表著戰後歐洲大量遷徙者的共同寫照,即便合法取得的公民資格,生活上仍得忍受著主流社會的異樣眼光注目。
除了導演不時在電影中穿插出乎意料的超現實片段(像是彈跳中的籃球在下一幕變成人頭的蒙太奇畫面),以及最後那段以荒謬劇場形式 表現的結尾外,全片的寫實基調特別鮮明,像是日記或散文體片斷、忠實地呈現生活細節。在電影的前半段,觀眾幾乎是緊跟著主角的步伐,從公寓大廳、房間、周遭巷弄和對街的咖啡館,有次序地由內而外認識陌生的新環境;乃至於帶入當時的時空背景,主角和Stella(Simone Choule的好友,主角去醫院探病時兩人巧遇)沿著塞納河畔前往二輪電影院的路上,途中經過正在進行拆除工作的一大片工地(未來預計興建的建築正是龐畢度中心),其前身為巴黎有名的傳統中央市場和周圍林立的紅燈區「Les Halles」,隱約預示原本是中下階層、外來移民聚集出沒的地帶,將在日後密朗特總統(François Mitterrand)主持下的「大建築計畫」(Grands Projects)徹底改變舊容貌。
然而平鋪直述(plain)的描述手法,並未表示劇情會遵循前後關聯的原則發展;相反地,電影中交錯穿插不同角色和主角之間的對話互動,甚至有些出場人物在劇情後半段早已消失不見,於是觀眾被迫在這些後續並未發展、從未解決且似有若無的斷線性敘事中尋求拼湊線索,進而以一種時而迂迴、時而跳躍的詭異步調推動著劇情。自從Polanski踏入影壇以來,很早便以挑戰主流觀眾的習性和品味而聞名,當時這類新穎的敘事手法難免被視為標新立異,在日後卻成為好萊塢編劇撰寫「心理驚悚片」(psychological thriller)類型的參考典範;也就是說,看似結構鬆散的劇本及漫不經心的文字底下,正悄悄鋪陳下一步隱晦的角色心理轉換過程(transform perform)。回到這部電影,如果說前半段是以旁人觀點寫實地描述Trelkovsky搬入新公寓的生活片段,那麼後半段則轉向深刻描繪陌生的外在世界造成主角心理的壓迫感,至於觀眾早在不知不覺已和Trelkovsky的視線完美縫合(suture)。
根據上述不禁令人想問,究竟電影是在何時悄悄滑入Trelkovsky的主觀視點?觀眾是否還記得就在影片的開場,那位門房太太在介紹房間時,特別引領主角(觀眾)去看牆上有個詭異的洞;先是拍出Trelkovsky滿腹疑惑的表情,下一鏡頭接著反拍洞的畫面,最後一幕則是Trelkovsky眼睛的正面大特寫,導演前後一共只花了三個鏡頭,以既簡潔又不著痕跡的方式埋下暗示往後劇情發展的伏筆,原來主角內心的不安和臆測,早已一點一滴滲入被視為單純描繪現實的客觀場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