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鏡頭緩緩推移,撫過英國舊式花紋壁紙和泛黃老照片,停駐在鄭佩佩迷惘的臉龐上,華人影迷記憶中《大醉俠》女俠金燕子的精準劍招、《臥虎藏龍》碧眼狐狸狠戾的暗器手法瞬間如潮浪褪去,老去的女俠收斂起武打片拳腳身手,改以凝視、眨眼、微笑等特寫畫面透露內心世界,引出本片主題:在異文化交界游移的國族、性向認同與愛戀。
創傷,無法翻譯
故事一開始,華人移民唐筠(鄭佩佩飾)置身倫敦養老院,過著孤寂的封閉生活,成日思念過世的兒子Kai,養老院同伴Alan的追求遂成為些許慰藉。Kai生前知道個性保守又不諳英文的母親不喜歡養老院,只想與他同住,一直猶豫是否向母親出櫃,接她與男友同居,不料卻在決定向母親出櫃那日遭逢意外。Kai死後,他的男友Richard(Ben Whishaw飾)為了改善唐筠的幽居生活,特別請來翻譯為唐筠和Alan翻譯對話,希望讓兩老了解彼此,增進感情,卻意外觸動Richard和唐筠的心結。
相較《喜宴》、《面子》(Saving Face)等跨文化同志電影誇大華人同志與父母間的文化差異與情感衝突,《輕輕搖晃》導演許泰豐(Hong Khaou)偏向挖掘情感層次,避免將兩造文化塑造為二元對立。此外,跨文化電影常藉由語言隔閡擦槍走火製造笑點,將異文化的衝撞簡化為公式化的嘉年華鬧劇,迎向政治正確的圓滿結局。本片卻特意突顯語言在溝通中的錯綜作用。Richard與翻譯者以為透過語言交流能讓唐筠和Alan的羅曼史增溫,唐筠卻覺得愈了解Alan,愈發現兩人個性迥異,片面決定終止翻譯,此舉反讓真正的衝突從唐筠與Richard客氣有禮的表面關係下浮現。換言之,當語言無法弭平文化裂隙,唐筠與Richard才開始面對Kai死亡帶來的創傷。
幽微視覺風格洩漏主題
整部電影只有寥寥幾個場景,主要情節幾乎都在室內進行。鏡頭以緩慢節奏在有限的空間追蹤演員的表情姿態,使觀眾的注意力得以聚焦在對白意涵與人物細微的情緒變化,營造出抒情寫實的氛圍。
片中安排了許多虛實交錯的段落,在這些段落通常先出現回憶,再連結至現實情境。值得注意的是,導演在銜接回憶與現實鏡頭時,不使用粗暴急促的剪接製造間隔,而是以對白、動作設計等場面調度,讓觀眾對回憶部分的情緒反應盡量悄然延伸至現實,虛實界限因而逐漸模糊。當鏡頭環繞著唐筠與Alan擁舞旋轉時,她原本倚在Alan肩頭,用中文喃喃訴說當初移民英國的嚮往與失落,一轉身緊擁她的對象卻換成了Kai。類似的鏡位切換也出現在Kai與Richard討論是否出櫃的場景。回憶與現實畫面重疊所產生的不確定感貫穿整部影片,折射至同志對父母隱瞞性向的隱晦痛楚。
華人同志電影的核心命題:和解?不和解?
至此本片主題又回到跨文化華人同志電影脈絡的核心命題:當上一代的華人文化背景,對上下一代的異文化認同和同志身分時,能否取得和解?前述《喜宴》、《面子》以子嗣傳承與家族和諧之類華人文化重視的價值,誘使上一代做出象徵性的妥協,作為平息衝突的解決之道。《輕輕搖晃》卻另闢蹊徑。影片後半段,唐筠和Richard歷經齟齬、情緒爆發與相互坦承後,似乎對彼此失去摯愛的痛苦能感同身受,但唐筠仍拒絕了Richard半帶強迫性質的照顧。唐筠的角色塑造混入了鄭佩佩承繼的女俠堅韌性格,移民經驗使她視人生的斷裂離散為常態,她寧可獨自活在回憶中。
此處導演對和解的態度是曖昧的,然而這或許就是他對異文化華人同志處境的解讀,永遠在曖昧不明的語言、文化與情感中浮沈,直至死亡將回憶定格。全片充滿游移浮動的意象,與之相呼應的,是唐筠最喜愛的國語老歌,逸敏的〈搖搖擺擺〉,有趣的是她卻不知歌曲乃是翻唱自Dean Martin的著名單曲Sway(〈隨你搖擺〉)。誠如歌詞所言:「舞池雖有其他舞者/親愛的我眼中只有你/惟你擁有魔幻舞技/當你搖晃起我,我於是脆弱。」最終導演並不試圖讓唐筠與Richard跨越文化的巨大鴻溝,而是在分享片刻的悲傷與脆弱後,退回記憶空間,獨自與屬於自己的Kai搖晃起舞。
電影資訊
《輕輕搖晃》(Lilting)-許泰豐(Hong Khaou),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