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四十九歲,坐在鐵椅上。鐵椅約半身高,勉強可以坐好,但不是特別舒適的狀態。鐵椅下方有斜置的三角踏板,可以踩著,稍稍平衡鐵椅造成的不適。
這裡是郵局,你工作的地點。你曾經在這裡工作,但剛升上正職郵務士(permanent carrier)就離開了。你必須離開,因為這職銜聽起來和永恆一樣難受。
期間你換過工作,在設計公司打雜,在燈具公司打雜。隔了三年,回到郵局,只能重新開始。
但就算是郵局,也感覺像打雜沒兩樣。你換過的工作太多,鐵路、屠宰場、百貨公司、另一家百貨公司、食品廠、畫框工廠、汽車傳動零件工廠、另一種汽車零件工廠、快速鈕扣工廠……每份工作都像打雜。
曾經你因為某種期待,走進社區大學,英文和新聞是當時認定的「正途」,但是到最後,你沒辦法走回教室,完成學業。
你寫詩。
父親從小就讓你知道,文字是最後的期待。他每天把你打得死去活來,原因不定,然後慎重告訴你這件惟一確信的事。例如在烈日當下讓你修剪草坪,他彎腰丈量每一片草葉,彷彿一切都公平、仔細,然後他說:「嘿,這片草長得特別高,你沒修到這裡。」
「嘿,他少修一塊草皮。」他轉頭告訴躲得遠遠的母親。
「噢,他少修一塊草皮。」母親立即附和。於是你挨打了,父親把你拖進浴室好好修理。
所以是的,你寫詩。二十歲那年,你投稿,某份雜誌刊登你的短詩和短篇故事。父親讀了,然後把雜誌和詩和短篇故事通通扔到你最憎惡的草坪上。
二十二歲那年你以時薪四十美分的價碼擠進紐奧良一家報紙工作,但那也是打雜,你甚至沒有職銜;沒過多久你就以時薪六十五美分的價碼轉到其他地方。打雜就是你的工作,就是未來。你隱約想起父親失業時,每天假裝上班的樣子。
別想以前的事了,現在你必須專心。這裡的工作很單純。郵遞區號剛開始實行。你座位的左方、右方和正前方都是乳白色的鴿子洞;你的同事也坐在類似的塑膠牢籠裡。你要作的只是依郵遞區號分類郵件,把郵件丟進鴿子洞裡。
這份工作帶給你六百二十五美元的月收。這份工作每一分鐘都讓你想死。
分類郵件時,你總是臉色漲紅,滿身大汗,連鐵椅下方都溼成一片。這份工作看似簡單,對你而言卻很困難。如果你作得太慢,他們就有理由把你火掉,但是你在意的不是這個。你肚子裡的潰瘍很痛,你喝太多酒了,但是你在意的也不是這個。你總是被文字吸引,過於在意明信片上庸俗、重複的內容。
如果你不喝酒,大概就真死了。悶死的。你認為如果一個男人獨居在每週三美元的便宜房間,還是喝喝最便宜的酒就好。每次喝酒你都把瓶子舉高,仰起脖子,瓶底朝天。這是典型的酗酒者模樣。你讓酒精沖刷食道,把靈魂灌回肚子裡。
某次你喝得醉醺醺的,呆望窗外,看到一名西裝筆挺的男子頭上腳下墜落。他甚至打了領帶。你沒想過墜落竟然這麼緩慢。你也不是沒試過。實際上你試了好幾次,但方法不對。有次你躺在床上,一切就緒,結果瓦斯讓你頭痛,比宿醉還痛。你只好開窗、大笑、放棄。
同事大概覺得你是怪咖吧,你很清楚這一點。有次你隨手找紙,寫了首詩,送給碰巧站在附近的女同事。她當下笑笑收了,沒過多久就扔掉。你向來不受女人喜愛。你在塑膠牢籠分類信件時痛苦不安,只能自言自語;你知道他們全聽見了,並且在背後說你。
但是──管他們的,你有更重要的事必須思考。
大約在三、四年前,你遇到約翰。約翰是編輯,在出版業工作。約翰讓你承認這十幾二十年來,你從來沒有放棄寫作。
約翰昨晚告訴你:如果願意辭去郵局的工作,一個月後拿份完整的小說稿給他,他願意支付自己餘生的薪水的四分之一;目前算來這相當於每月一百美元。
而一百美元是這樣算出來的:你需要支付贍養費;你還需要買酒、買菸。
你大概會辭職吧。
你知道的是小說已經有名字了,就叫作《郵局》。
你不知道的是,明年小說出版,你也終於有名字了。明年你五十歲,你的名字是查理‧布考斯基(Charles Bukowski)。
本名為Heinrich Karl Bukowski的美籍德裔作家查理‧布考斯基1971年推出第一部小說《郵局》(Post Office),時年50歲。本書在他自郵局辭職後一個月內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