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們為什麼沒法像自已原先預期的說聲『可憐的馬賽思小姐』呢?
使我們說不出口的,是那曲〈幸福陰影之舞〉,那是從馬賽思小姐居住的國度捎來的公報。」
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莉絲‧孟若出版第一本作品《幸福陰影之舞》時已經37歲,距離她與第一任丈夫離婚還剩下四年的時間。孟若是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加拿大人,她的短篇小說作品描述的事情大多很微小,或者用評論家的話來說,相當具有地域性,圍繞在安大略省休倫縣的生活經驗。
《幸福陰影之舞》讓孟若一舉獲得加拿大文學最高榮譽的總督獎。對於一個小說家來說,37歲成名不算早。在成為真正的作家之前,她當過服務生、揀煙草女工、圖書館員、家庭主婦、書店老闆娘。她與第一任丈夫吉姆‧孟若創立的「孟若書屋」至今依然屹立。據說五十年前,艾莉絲‧孟若一邊開店一邊看書,看到差勁的書之後批評道:「我可以寫得比這個好。」因為憤怒市面上的書寫得太爛而決定成為小說家,倒也不失是惡劣文學作品的正面功能。
成為處女作書名的短篇小說〈幸福陰影之舞〉,描述的是非常尋常的女性生活經驗──或許是男作家永遠不可能寫出來的主題。60年代的中產階級婦女,學習著上一代女性的智慧,送女兒去學習鋼琴,但內心卻不能完全體認這個舉動是否真的「有用」。為何送女孩去學鋼琴是母親的責任呢?或許我們回到《傲慢與偏見》的時代會更清楚,不懂鋼琴的少女在社交場合註定落於下風,影響到她們日後的婚配對象選擇範圍。但到了二十世紀中期的加拿大,學習鋼琴的社交功能究竟何在是個問題。
因此孟若鋪陳一位年輕母親相當不願意去參加女兒的鋼琴發表會。因為發表會的落寞讓人難堪,教導鋼琴的教師馬賽思小姐早已垂垂老矣,學生越來越少。學生母親之間流傳著一句話:「學跳舞可能更有用。」但不擅長拒絕別人的這位媽媽還是帶著自己琴藝不佳的女兒過去了,她在發表會上一直尋找自己認識的另一位太太瑪格‧法蘭奇,她們在小時候曾經也是馬賽思小姐的學生,之後生的孩子年紀也相仿。但瑪格‧法蘭奇沒有來,令這位母親感到焦躁而且難堪。她不知道自己遵循著童年的記憶,花一筆錢送孩子學鋼琴,參加這每位表演者都毫無藝術性的災難發表會究竟還有什麼意義。
馬賽思小姐跟姊姊都生得醜,而且都是老小姐,彼此相依為命。鋼琴發表會令人痛苦的另一個面相是看見女人隻身孤老的命運來襲,馬賽思小姐的姊姊生病在床,看來像「小孩」。因為衰老而變得像是嬰孩需要人照顧,這樣的未來即使不會發生在這些年輕太太身上,但與命運之路擦身而過的微妙可能性卻依然讓人顫慄。如果說60年代男子的壓力在於找份體面的工作,那麼女子的壓力就是在於找個體面的丈夫。《幸福陰影之舞》全書其實都在講同一件事情,女孩漸漸變成女人,從因風輕舞掀起的簾幕窺視到未來的一角──(因為不受期待而)甜美的,(因為不是全仰賴自己的意志而)陰森的,介於可知與不可知之間的未來。
「馬賽思小姐國度捎來的公報」
當女子負責社交變成一種傳統,彷彿置身其中的人可以捨去部分做決定的責任而感到安心。但傳統卻在變動,這讓年輕母親們害怕、厭惡,不想面對。這短篇故事的高潮在於,瑪格‧法蘭奇始終沒有出現,卻出現了一批不在預料中的小客人,一群有殘缺的,唐氏症的孩子。馬賽思小姐看似一成不變的生活其實有所改變,她教導一批智能障礙的孩子。這群學生的到來,讓其他正常孩子的家長感到受冒犯。但她們並沒說什麼。這些孩子彈得慢,但不特別差。直到其中年紀最長的一個女孩朵瑞絲‧博優開始演奏,「奇蹟」出現,馬賽思小姐真的教出了一個有天份的學生,但她卻是個智障。她彈得再好都不會換來一個體面丈夫。
這完美的演奏,讓家長們恍然發現,她們過去演的小戲碼被戳破了。她們假裝學鋼琴很重要,但不是真心因為音樂本身的美麗,或者對於任何超越物質的事物的追求,而是因為這是社交的籌碼。任何一個正常的女孩子都能把琴彈到某種程度吧,然後就可以宣稱是個有教養的女孩子了。在真正的天份展現之下,過去的自欺欺人刺痛了這群主婦的內心,她們開始若無其事的閒聊,這曲子很好聽啊叫作什麼。馬賽思小姐回答:「幸福陰影之舞(Danse des Ombres Heureuses)。」
這篇小說是以年輕母親毫無才能的女兒的視角出發的。她只是以一個純然旁觀的角度,描繪這則略顯荒唐的故事。身為女人的生活,是幸福的,是充滿陰影的。是各種潛伏陰影的舞動,構成了她們的生活。孟若既是冷眼相看的兒童,也是徬徨的少婦。那時的她,還不知道自己即將被稱為加拿大的契訶夫。
書籍資訊
《幸福陰影之舞》(Dance Of The Happy Shades)─Alice Munro,木馬文化,中文版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