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ll never live like common people. You'll never do what common people do.
You'll never fail like common people. You'll never watch your life slide out of view.

—Pulp〈Common People〉（1995）

 

 

文｜Gerda

 

　　如果你深愛的妻子罹患絕症命在旦夕，你會讓她接受免費手術，用月租方式維持意識嗎？影集《黑鏡》系列一直以其對科技陰暗面的銳利剖析與人性困境的冷峻描繪著稱，第七季首集「Common」透過一對平凡夫妻阿曼妲和麥克的遭遇，描繪他們如何一步步被「新創醫療科技」公司誘導進入深淵，最終變成「人礦」與「活體廣告」。

　　故事設定在一個蜜蜂消失危機已得到「解決」的世界──政府用機器蜜蜂取代了「有機」蜜蜂。這個看似進步的背景細節，實則暗示著潛藏的假設：生命本身並不重要，它能提供的功能與服務才重要。這一理念不僅體現在蜜蜂問題上，更為故事主線中阿曼妲的數位「續命」埋下了哲學伏筆。

 

　　阿曼妲是一位公立學校教師，麥克是一名藍領技術工人，然而，一場絕症襲擊阿曼妲，麥克受到科技新創公司「Rivermind」的引誘，讓昏迷的她為了接受把腦部與虛擬世界相連的技術服務，也讓她得以續命。而這項服務最終使兩人陷入了絕望的經濟泥淖。當我們看完整個故事，不禁要問，是否從一開始，讓阿曼妲自然死亡是否才是更人道的選擇？

 

 

　　Rivermind系統最為諷刺的設計細節之一，是將意識上傳手術設定為「免費」，卻對後續維護和服務徵收高昂且不斷上漲的費用。這種商業模式堪比數位時代最惡劣的「誘餌與轉換」策略：先以低門檻吸引用戶，再利用他們的依賴性逐步提高價格。劇中許多讓人極度令人不適的場景是，使用「Common」方案的阿曼妲屢屢在對話中突然無意識地插入廣告台詞，就像未付費的YouTube或Spotify用戶被迫忍受的廣告干擾。這種狀態不僅剝奪了她的尊嚴，更讓她無法繼續在學校任教──她原本是溫柔又有耐心的老師，卻被科技變成了行走的人肉廣告。

 

　　值得一提的是，〈Common People〉在台灣被譯為〈凡夫俗女〉，這個翻譯雖保有一定的文學美感，卻可能錯置了原標題的社會批判性。

 

　　在英語語境中，common people 常指涉缺乏特權、無法選擇命運的社會底層。這一詞彙既是社會分類工具，也含有一定的輕蔑語感。而在英國文化脈絡中，它更是 Pulp 1995 年經典歌曲〈Common People〉的關鍵詞——那是一首尖銳諷刺階級模仿與資本體驗主義的怒吼之作，副歌中唱道：「你永遠無法像平民百姓一樣生活，因為你總有離開的選擇」。

 

　　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黑鏡〉第七季首集將最基礎、最有限的意識延續方案命名為「Common」，無疑是一次語言與制度的雙重諷刺。當「Common」使用者在虛擬世界裡被迫插播廣告、無法自由行動，甚至淪為系統的計算資源時，他們的「平民」身分不只是象徵，更是被刻意建構的技術階級——存在的等級被精準分層，靈魂也有價格標籤。

 

　　Rivermind的基本訂閱方案名為「Common」，使用者被迫忍受有限的體驗、頻繁的廣告干擾，甚至淪為系統運算的「人肉處理器」，這種殘酷的設定讓我們想起現實世界中層出不窮的數位訂閱服務。Rivermind的「Premium」方案乃至之後的更多尊爵方案，則甚至可以奪取其他「平凡用戶」的大腦當成計算能量，還能吸取借用他們的「技能」，這對資本主義的諷刺還能更明顯嗎？

 

 

　　值得注意的是，本劇集雖然指涉一個比較廣泛的北美社會場景，但其實是在溫哥華取景拍攝，並呈現了族裔與階級交織的景象。劇中亞裔演員扮演的角色多處於較高社會地位──譬如宣告阿曼妲已經無藥可醫的主治醫生──形成了與傳統西方影視作品中刻板印象的顯著反差。劇情開端，亞裔女孩Tisha嘲笑白人孩童鞋子舊的場景，不僅是日常普通的校園社交互動，更是對未來社會族裔與階級關係重構的暗示。在這個科技高度發達但貧富差距懸殊的世界，傳統的族裔地位階層被顛倒重組，經濟實力和科技掌控能力成為劃分階級的決定性標準。

 

　　最讓人感到疑問的，恐怕是儘管政府能夠「解決」蜜蜂危機，卻對Rivermind這種明顯侵害「低端用戶」權益的企業視而不見。此外，劇中的阿曼妲與麥克卻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貧窮階級」，技術工人與學校教師的組合放在其他社會中說不定負擔得起稍微進階的續命方案。然而，正是這樣的角色設定更具警世意味：這是一對典型的中產階層下層夫妻，靠著穩定收入維持日常生活，原本足以在社會邊緣穩穩站住腳。但當疾病與死亡來臨，他們缺乏足夠的社會支持與財務緩衝，轉瞬間便被科技系統的高額費用拖入無底深淵。

 

　　這當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貧窮，而是一種被剝奪選擇權的現代貧困狀態：死亡太昂貴，活著更奢侈。阿曼妲的「生命延續」被架構在一套商品化的、階級化的技術網絡中。這對夫妻不是因為一無所有而痛苦，而是因為他們曾經擁有、卻發現自己終究買不起一種「有尊嚴地存在」的版本。這種脆弱性，某方面來說是在全球「中產階級消失」的脈絡下的表徵，而在劇集營造的北美社會風景中顯得更為明顯。

 

　　隨著黑心新創公司屢屢調高方案門檻，麥克與阿曼妲經濟陷入絕境。為了維繫愛妻的生活品質，麥克墮落至在名為「笨笨迷（Dum Dummies）」的自殘直播平台上出賣自己的身體和尊嚴來籌集資金，這個平台以讓真人自虐來賺取「打賞」，譬如用老鼠夾夾舌頭、喝尿、拔掉自己的牙齒等等。然而這些痛苦跟犧牲全都沒有回報，反而讓兩人徹底明白自己「窮到活不起一個像人的生活」。

 

 

　　最終，麥克在妻子的要求下，親手拿枕頭悶死了她。接著，麥克拿著刀片走進房間，而電腦螢幕開在「笨笨迷」網站上，他要做什麼呢？他已經不需要表演喝尿籌錢了，或許透過直播自殺，是他對世界的最後控訴。人類歷史上最殘酷的剝削，往往始於貌似善意的選擇。一家新創公司說要幫你救活妻子，但沒告訴你妻子之後會變成什麼淒慘的樣子，你又會變得多慘。

 

　　劇中呈現的社會圖景，也引發我們對不同國家社會福利體系的思考。在生活成本較低且社會保障較為完善的國家，阿曼妲和麥克或許能夠負擔Rivermind的中等進階費用。然而，在劇集鋪陳的的北美社會背景下，高昂的醫療與科技費用，加之薄弱的社會安全網，使他們陷入了無法脫身的絕境。

 

　　《黑鏡》第七季開篇的〈Common People〉以其窒息般的絕望感和對社會現實的銳利剖析，再次彰顯了其作為卓越科幻劇的藝術價值。它不提供任何簡單解答，而是投下更多令人不安的質問。我們對於科技公司提供我們的各種「訂閱方案」真有選擇嗎？在科技眼中，我們的生命，與蜜蜂的生命，是否都只是一種工具，而並非本身就是價值所在？

 

 

 影集資訊

《黑鏡》（Black Mirror）─Netflix，2011開播

〈Common People〉─Toby Haynes，2025 [Black Mirror Season 7 episode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