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願解離的人:把上下班記憶切開的《人生切割術》

 

《人生切割術》劇照。

 

  隨著《人生切割術》第二季內容陸續上架,這場關於「工作」與「私人」時間的界線,再次引起了關注。近期,勞資問題和工作環境的討論層出不窮,例如:東京都府帶頭實施週休三日、亞馬遜被爆對物流司機實施監控等問題,似乎讓我們再次思考,在追求效率和生產力的同時,如何達到平衡的理想生活,而免除於受到企業壓榨。

 

  《人生切割術》如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冷酷精確地切開現代人內心無止盡的焦躁與迷茫。由科技與大企業主宰的未來世界,人類將自我一分為二——

 

  「工作人格」與「生活人格」,成為自己人生最熟悉的陌生人。這似乎是追求效率與生活品質的最佳解方,但實際上卻是一場對心靈的殘酷實驗。當我們試圖以捷徑逃避痛苦,是否同時失去了自我?

 

  心靈的解離:無法回憶的過去

 

  劇中的「切割」手術,把工作與私人生活徹底分割,主角Mark(Adam Scott飾)進入辦公室時,私人記憶會被抹去,只有工作相關的記憶能運作,好像不曾下班或睡覺過;而當他回到家,則完全記不起職場的一切。一生就此變成兩條毫無交集的平行線,兩個截然不同的獨立個體各自生活。

 

  這種「記憶分割」宛如極端解離(dissociation)。解離是指當人遭遇創傷壓力時,會將不好的記憶分割出來,使其與自我意識隔絕,產生保護機制。心理學家希爾加德(Ernest Hilgard)認為解離後有雙重意識(dual consciousness),個體的意識分裂成兩部分:一部分仍保持對外界的認知,而另一部分則處於不為意識所察覺的狀態。雖然解離是一種有效的防衛機制,能夠幫助個體逃避創傷痛苦,短時間內避免情感過載來保持心理穩定;然而,長期解離可能會造成情感與記憶的缺失,削弱自我認同感。

 

  劇情暗示,Mark 有著嚴重的婚姻創傷,因此他選擇「自願解離」,試圖迴避那段痛苦的過去(影集手法讓觀眾也處於無法得知真相的「分割」狀態),解離機制看似是保護 Mark,長期下來,卻讓他在轉換兩種狀態時,面對「工作人格」、「生活人格」留下的不同生活痕跡,產生無法將兩者串連起來的割裂感,而開始動搖,質疑自我的歸屬與存在。

 

  這部影集也呼應了榮格(Carl Jung)的理論,榮格認為,自我意識包括「意識」與「潛意識」。潛意識儲藏著被壓抑的情感與記憶,以及尚未被意識到的心理層面。當某些情感或經歷,不被個體接納並排除在意識之外,它們便以「陰影」的形式儲存於潛意識中。這些陰影並不全然負面,可能包含被拒絕的特質、被禁止的渴望與情感,與自我認同可能有著根本的衝突。榮格認為,「陰影」最終會以某種方式回到現實,影響個體行為和判斷。要達到自我實現,個體必須面對並整合「陰影」至意識中。

 

  Mark的同事 Irving(John Turturro飾)的際遇,體現了潛意識與陰影的力量。他經常看到一種黑色黏液,其與記不起來的私人時間有關,這些未被意識所接受的記憶,就像榮格所描述的「陰影」,有時毫無預警竄入視線擾動 Irving 的職場生活。讓 Irving 開始好奇,工作人格無法觸及的私人時間,是否隱藏真正的自我?領悟到接受「切割」手術,是剝奪工作人格對自我完整的認識,是另一個人格自私的決定。

 

  身分的裂縫:在分裂中重建自己

 

  在資訊超載的快節奏時代,人們往往難以保持自我認同的統一性,而產生焦慮。面對自我異化時想要逃避是人之常情。影集採取極端的二元化方式——「切割」,試圖整理人類迷失感,未料引起反效果,角色們隨著日復一日上、下班的狀態轉換,而不斷被「解離」。加劇困惑,反而激起對追求自由與身份認同的渴望,掀起兩個人格的衝突。

 

  心理學家埃里克·埃里克森(Erik Erikson)指出,個體的發展過程,通常伴隨著角色混淆與自我探索的掙扎,這個過程是必要的,需要長時間經驗累積,才能穩定自我。然而,在《人生切割術》高度制度化的世界中,角色們並無機會自由探索,他們的身份認同,不是隨著外在事件的刺激,藉由自我選擇,由內而外形成人格,而是手術強行分割來界定。

 

  佛洛伊德認為,人格是由「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三個部分組成,三者之間彼此拉鋸,決定個體的心理狀態和外在行為。本我代表潛意識原始欲望 ; 超我則內化了社會規範與道德標準 ; 自我負責調節本我與超我之間的對立,以確保人能穩定心靈,維持正常活動。在《人生切割術》中,角色們「工作人格」的「自我」受到企業文化的塑造,被嚴格制度所制約,不再是自我認知的延伸,「自我」無法充分發揮調節作用,同時,受到「生活人格」的本我與超我劇烈對抗,陷入更深沉的自我認同混亂。

 

《人生切割術》劇照。

 

  思想的奴役:資本主義下的自我異化

 

  《人生切割術》辦公室中冷冽的白色強光與純淨的空間,如無菌手術室般整潔,帶著手術台上刺眼的光線,閃動著手術刀刀芒,與「生活人格」所處的世界存在於光譜兩端。無情的白色場景抹去個人色彩,井然有序的幾何結構、剛硬的線條,顯得大氣高尚,卻如無形的牢籠圈著角色。

 

  角色無論是工作還是私人時間,都被精密計算與規範,讓他們對秩序產生依賴,製造情緒隔離 (emotional insulation) 的效果。角色職場工作單純、重複性高,每日操作滑鼠將螢幕上的亂數資料,拖曳至不同的資料夾歸納。高度機械化的模式,讓角色的生活愈發單調無趣,拉開與「生活人格」的距離,成為純粹的生產工具。

 

  然而,人類自願被奴役並非單方面受壓迫,而是在外部暗示下,種植奴役的種子在內在悄悄萌芽。社會學家馬庫色(Herbert Marcuse)在《單向度的人》中表示,現代社會不僅灌輸我們自以為需要的欲望,還無聲無息地將這些外在的規範,內化為我們自我認同的核心。人們不再質疑體制,潛意識反而認為服從是一種必然,將順從與自我實現劃上等號。這樣的內化的壓迫逐漸消彌人對權力結構的抗拒,模糊自由與壓迫的界線。

 

《人生切割術》劇照。

 

  在《人生切割術》中,主管偶爾舉辦的「鬆餅小派對」,在外界看來相當無趣,卻是角色們的快樂泉源。微小的獎勵,是角色職場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激勵他們繼續在機械化的工作中尋求自我價值。這一情境與心理學家史金納(B.F. Skinner)的行為主義理論相呼應——反覆提供條件性回報能強化角色對組織的依賴,角色對他人認同的社交情感需求,在極端環境中,被幼稚到有些可笑的派對取代,資本主義略施小惠,就能讓他們無法掙脫精神牢籠,心甘情願成為體制的齒輪。

 

  自由的重建:尋找內在的重生

 

  儘管,被剝奪認知自我的自由,《人生切割術》中的角色們在工作與生活的雙重解離中,仍無法抑制本我驅動的反抗力量。在第一季的尾聲,Mark與其他角色終於意識到,「切割手術」掃除煩惱的美夢背後,是資本主義所編織的謊言,隱藏著不為人知控制集體的陰謀(應能在第二季解開謎團)。這不僅是對外部制度的反抗,更是解開內化壓迫的挑戰,正如精神分析家弗朗茨·法農(Frantz Fanon)在《黑皮膚,白面具》(Peau Noire, Masques Blancs)中提及,真正的自由,是突破自我認同中那些來自外界的規範與壓力,並重建一個不再受限的自我。

 

  《人生切割術》角色們的掙扎並非只是對外在體制的反抗,它更是一場尋回真實自我的探索。在高度工業化與疏離的世界中,角色每一次的抗爭,都是與內心深刻對話。自由不是逃避現實換來的喘息,而是需要內在覺醒來啟動,將被割裂的自我重新縫合,面對深層的心理傷痕,才能完成自我修復的手術。

 

 

影劇資訊

人生切割術》(Severance)─Apple TV+,2022-

 

 

你可能會喜歡

憂鬱的人看世界比較準

工作郵件有一種讓人曲解成惡意的魔力

《盜墓奇美拉》:義大利古藝術與亡靈編織宿命寓言

愛我就放手!被媽媽介入愛情的猩猩下場堪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