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蔣介石所率領的那批進入臺灣的傢伙全都死光的時候:《我的青春臺灣,我的青春香港》

 

|邱永漢(一九二四—二〇一二)

本名邱炳南,八〇年歸化日本後改名為邱永漢。臺裔日籍作家、實業家、經濟評論家﹑經濟顧問,一生足跡橫越東亞,遍布臺灣、日本、香港與中國等地,閱歷極為豐富。

出生於日治時期的臺南,父親為臺南商人,母親為日本人。小學畢業後負笈臺北,就讀臺北高等學校,與李登輝、王育德等人同期。高等學校時期的邱永漢就已展現濃厚的文藝氣息,畢業後,因擔心殖民地出身難以憑藉文學安身立命,選擇到東京帝國大學就讀經濟學部。戰後旋即返臺,卻於隔年經歷二二八事件,並因而投身參與臺灣獨立運動,為了躲避國民黨追緝,逃亡至香港。

一九五四年移居日本,投身小說創作,並在兩年後以小說《香港》獲得直木賞,是該獎史上第一位非日本籍獲獎者。之後因撰寫財經專欄、理財致富而聞名日本,享有「賺錢之神」、「股神」等美譽。七〇年代返臺投資,成立《財訊》雜誌、永漢日語、永漢國際書局等事業。

 

 「像我這樣的浮萍,香港不過是個異鄉,但之於我太太還有他們一家人來說,香港卻是個永居地。」

 

文|邱永漢

譯|蘇文淑 

 

 

  同志全走,剩自己一人獨留香港

 

  總之,拜生長在富裕家庭之賜,我太太的味蕾被訓練得很精刁。也拜此所賜,我家餐桌很快就豐盛熱鬧了起來。只是打從我們結婚後,我的生意就一路走下坡,先前也提過,我的郵包生意一做得不錯之後,大家看了,就開始出現競爭對手,就連廖家人還有那些從廖家搬走的亡命青年裡頭,也開始看見有些人雙手提著包裹跑郵局。再加上盤尼西林跟鏈黴素的走私似乎開始盛行,本來行情最好的時候,利潤可以到達十倍,最後掉到了差不多只剩下本錢,這讓我原本做起了搞不好有朝一日能夠變成大富豪美夢的商機,明顯已經走到了盡頭。

 

  就在這情況下,有一天,簡世強來找我了。

 

  「廖博士要離開香港,去日本了。」他這樣告訴我。

  我一聽——

  「咦——?他要怎麼去?廖博士那樣身分的人,總不可能搭船偷渡過去吧⋯⋯」

  「聽說好像想辦法弄到了進日本的簽證。」

  「那他們家的人呢?」

  「總不能把不熟日本的家人也帶過去,所以他家人好像要回美國。也差不多是時候要考慮小孩子將來的就學問題了。」

  「原來如此,不過似乎廖博士也沒其他更好的選擇了。」一邊點頭,我感覺心情格外沉重。

 

  我們這群人,在二二八事件後對於國民政府的作法憤懣不已而集結到了香港,試圖尋求臺灣獨立的契機,並在廖文毅博士的指導下力求盡自己一份綿薄之力。但是蔣介石早已進入臺灣,當前臺灣的獨立契機,早已不知被往後推延了多少。今後若果臺灣真的有獨立的機會到來,那不是蔣介石政府被中共打得從這世界上消失了,就是美國基於戰略需要持續守衛臺灣的情況之下,蔣介石所率領的那批進入臺灣的傢伙全都死光的時候。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機會。這麼想,如今一敗塗地的這種情況,廖博士也只能轉換戰略,至少繼續以香港為陣地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廖博士應該也是多方思考又思考,才決定要動身前往如今麥克阿瑟將軍君臨的日本吧。就我來說,我雖然跟本地人結婚,可是我也不覺得自己會一輩子留在香港。不過我也沒打算跟隨廖博士前往日本,持續進行沒有勝算的獨立運動。毫無疑問地,把臺灣人從蔣介石的暴政之中解放出來,今後依然是我們的使命,而我也不打算說什麼好啦,從今天起我洗手不幹了,自己從來沒有跟政治呀、革命呀這些扯上過關係。我們這群人,如今就在這轉捩點上先分手揚鑣,各自珍重,今後依然是心念相同的同志,從此進入更長期的作戰吧,我這樣子勸慰自己。

 

  廖博士出發前一天,我們這些讓廖博士照顧過的人,還有一些相識的朋友們聚集在廖家給廖博士送行。如果是我這樣在日本留過學的去日本,那還說得通,可是廖博士這樣不是日文說得特別流利的人反而要去日本繼續奮鬥,實在令人不甘。

 

  就這樣,從事獨立運動的人幾乎都離開了香港。廖博士常以「孤掌難鳴」這個詞來說明集結同志之力的重要,而我如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待在這裡了,總不能像小丑一樣一個人演獨角戲,要是沒有我太太還有她們家那些跟我吵架的家人,我恐怕也搞不好不會繼續待在香港。

 

  像我這樣的浮萍,香港不過是個異鄉,但之於我太太還有他們一家人來說,香港卻是個永居地。所以即便是住在同一塊土地上,我們的心境卻是不同的,對於財產的運用也會不一樣。我自己總是覺得今後還不知道會去哪裡,隨時都準備好要動身,但我太太是個在地人,她覺得我跟她結了婚後當然也會住在那塊土地上。因此她認為有安定收入的家產運用非常重要,一心想方設法要我買房,不管怎樣都不應該再繼續付房租租房子了,而我也覺得每個月付五百塊錢房租實在有點浪費,沒什麼理由堅持不要買自己的房子。

 

  只是到了真正要買房的階段時,我們兩個人的意見就產生了分歧。我太太熟知當地房產,她覺得最好買一棟當地鬧區的三層樓或四層樓的小小透天,自己住一層,其他的則租出去收房租。我卻完全不想住在那種住商混合的樓房上,我愛看書,我想住的是那種閑靜區域,整天泡在書堆裡頭。結果到最後,我們買了當時住的那棟公寓背後的一處叫做利成新邨的有院子的高級住宅區,最靠裡頭一戶位於死巷子盡頭的十號館。

 

  我們隔壁就是三層樓建築,但我買的是兩層樓房。之後又加蓋了一層租了出去,不過我買的當時,房價是港幣六萬塊錢,我只有三萬塊現金,所以就問銀行可不可以貸款給我三萬,銀行說尚未登記的土地建物沒有辦法做為貸款擔保品,因此問我可不可以再提供其他的不動產做為擔保?我又沒有那樣的東西,就跟我太太說了,我太太又去跟她父親說,我丈人就二話不說用他的房子幫我擔保。後日我太太的大姊得知她老爸竟然幫了我這麼大忙,馬上就氣呼呼問說為什麼就對阿蘭(我太太苑蘭的小名)的老公那麼好,他們買房的時候就沒那麼幫他們。後來我房子一登記完了,我馬上改用我自己的房子擔保,把我丈人的那份抵押塗銷。就這層面來說,我也受到了特別關照。

 

  再多說一些,我當年因為自己喜歡靜而買了閑靜住宅區的房子,這件事算是失策。如果我當年買的是隔一條大馬路上同樣價格的房子,之後的房地產熱潮,不知一下子就漲了十倍、二十倍了。但我當年就愛耍帥,說什麼喜讀萬卷書哪,結果過了十年後它頂多還漲不到兩倍。那時候的經驗給了我一個教訓,之後我打算在東京買房時,就改看澀谷、新宿那些鬧區。我還想過最好離百貨公司近一點比較方便,所以就買了澀谷西武百貨旁邊的公寓,不過那是很後來的事了。

 

(本文為《我的青春臺灣,我的青春香港》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我的青春臺灣,我的青春香港》 わが青春の台湾 わが青春の香港

作者:邱永漢
出版:惑星文化

日期: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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