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我以家人為主題拍了一批照片，因為也有把照片編輯成作品的渴望，於是老師就推薦我去看一些以親密關係作為主題的攝影書，其中一本就是川內倫子的《CUI CUI》。

　　《CUI CUI》絕版許久，看網路上的翻書影片也總覺得差點意思，於是我就先改看了如仲田繪美《よすが》、淺田政志《淺田家》等書來思考後續的拍攝計畫與編輯的方式，都非常好看。直到最近在一個極度偶然的機會下買到《CUI CUI》，才開始體會到這本攝影書的奧妙。

　　《CUI CUI》是川內倫子以自己的家族作為主調拍攝、編輯成的攝影書。她拍攝的方式直接又帶有隱約之美，照片色調絕妙，構圖散發出宛如只是隨手用手機拍下的生活氛圍。那隨意，自然的氣息幾乎使我們忘記，持續地拍攝自己的生活其實是相當困難的事情。

　　對於常民的生活來說，攝影是個特別時刻的紀錄，生活中的趣事，旅行，美好時光，送上桌的美食——在其他的時間裡，相機的喀擦倒像是打斷生活節奏的介入，越多日常的照片，就代表越多的打斷與介入，想想看每一瞬間，都有另外一個人拿著相機在拍著自己，就覺得充滿壓力，而根本不曉得他為何要拍。

　　但在《CUI CUI》裡，卻感受不到相片裡的人（多是川內倫子的祖父母）的不自然或不耐煩，我想這一定是花了超乎想像的大量時間去拍照、溝通，才讓家人與生活共同習慣此事情。川內倫子愛用的雙眼相機巨大沉重，一次僅能拍攝十二張，能在日常中頻繁使用，是攝影家的硬功夫。

　　拍照的時候，相機會將自我與他者分離，就像日語是時刻確認私領域與他者關係性的語言那樣。他者是認知上離自己較遠的事物，而私領域則是親密，所謂「私人」的事物。可在私領域裡，又可以再分出更加親密的「私」以及相對遠處的「他」。不斷區分與調整之後，確認了世間的關係，也終於確認了「私」，私不僅是日語的第一人稱代名詞，也是自我的孤獨。

　　可相機切出的界線，不似語言那樣有光譜的性質，相機斷然拉出距離，將所有的關係性切斬為拍攝者與被拍者，拍攝者永遠會感受到隱約，自己原來沒辦法身在其中的疏離感，舉起相機的人是旁觀的。拍攝者確認了觀景窗，更確認了自己與他們並不在一起，這股孤獨感使人發狂，所以人們才會調轉鏡頭，用自拍的方式把自己也放入畫面。
如果拍攝的是自己並不特別投入感情的對象，或許還能夠忍受。但像川內倫子那樣不斷地以本來就被劃設在私領域裡，具有親密關係的家族來當作拍攝主題的話，那意識到自己的旁觀以及無法與他們同在的感情就變得十分痛苦。如果想與愛人們同在，就一定得放下相機；如果想拍攝自己所愛的人，就一定得品嘗疏離。

　　這是攝影家的兩難——但只有這樣的話，《CUI CUI》仍不算是一流的作品。

　　依照書的順序來讀的話，觀者很簡單就能意識到時間所帶來的改變，婚禮祭儀，祖父母分別生病，離世，葬禮，感傷與痛苦，新生命的誕生。這本來是跟觀看者完全沒關的事情，瑣碎、微小，又是任何人都經歷過的事情，這是川內家的家事，與我何干？

　　《CUI CUI》最打動我的地方就是，我想川內倫子應該是相當投入地去拍了許多照片。但她卻選擇將自己置於如他者般的遠處，好似這一切與自己無關那樣冰冷地選擇、編輯照片。她不只忍受拍照的疏離，更忍受了編輯的疏離，而只有這樣，她對家族的綜合感情才能夠全部留給觀看者。每張照片都有著無數細小的缺刻，孔洞，這不滿足而悵然若失之處剛好能騰出一人份的情感位置，邀請觀看者走入她的生命經驗。

　　兩者因此產生交會，體驗到這十三年來凝華的巨大感情、自我經驗的感傷，母題隨著照片翻動被帶出——原來生命附著在如麻雀cui cui叫聲樣的細瑣事物中。

　　攝影家較大的情緒波動或許凝於裡頭僅一張的自拍吧，雖然想要跟親愛的人在一起，但還是只能獨自一人對著鏡子自拍，這樣的情感溫柔，卻又讓人覺得感傷——好像在說即便可以讓自己疏離地拍照，宛如看待他人事件地編輯，依舊沒有人能夠忍受的了孤獨。

　　十三年的故事輕盈流過，觀者內在的沉重與感傷，關於生老病死與新生的記憶翻出，《CUI CUI》從川內家逐漸向外延伸，喚起藏於觀看者心中的家族相本。

　　雖然拍的確實是隨處都會發生的事，因為時間均等地流過每一個人。

　　卻也是一件大事，因為時間均等地，流過每一個人。

書籍資訊

書名：《CUI CUI》

作者：川內倫子

出版：FOIL

日期：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