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84年開始,日本「新語、流行語大賞」票選活動,每年挑選出足以反映當年度日本社會現象的年度大獎及前十名詞句,並且頒獎給相關的人物或團體。今年是新語、流行語大賞的四十週年,而獲得2024年度大獎的詞彙是「ふてほど」,宮藤官九郎熱門日劇《極度不妥!》(不適切にもほどがある!)的簡稱。
「極度不妥」打敗了大谷翔平轟盜記錄「50-50」、《地面師》台詞「夠了吧?」、自民黨小金庫醜聞「裏⾦問題」等等貌似「更重要」、「更具公共性」、「更嚴肅」的詞彙,獲得年度新語、流行語大賞,背後原因值得探究。附帶一提,1984年的新語詞彙大獎是「阿信現象」,1989年是「性騷擾」(セクシャル・ハラスメント)。從性騷擾一詞遲到1989年才成為日本全國知名「新語」,或許可以讓本世紀才出生的讀者想像一下,上世紀亞洲國家的原始風貌。
日劇《極度不妥!》描述一名生活在昭和時期(1986年)的單親體育老師小川市郎,不小心搭上穿梭時空的公車而來到2024年的令和時代。他發現自己年代想當然耳的各種社會習慣已經被禁止了,包括到處亂抽煙、羞辱體罰學生、對女性開黃腔、電視台播出色情節目等等,全都變得「極度不妥」。
小川雖然驚嘆於包括手機和無線藍牙耳機之類科技的發達,某程度上來說也對未來世界很感興趣,但卻對令和時期「未來人」的冷漠疏離與自我設限感到十分煩躁。由於思考模式「異於令和」,小川意外成為了電視台的顧問,幫忙解決大家的困擾。在劇情推展過程中,小川與未來世界產生了雙向互動,未來世界讓他得以反思自己出發點雖非惡意,但舉止言行可能需要改善,而小川對世界仍抱持熱情與憧憬的心態,則讓他遇到的「未來人」受到啟發。
「濫交再也不酷」
雖說《極度不妥!》整體而言是一部十分有趣,娛樂性很高也十分具有洞見的作品,不乏編寫的很好的橋段,但身為女性觀眾,卻很難對其中的三大女角產生太多共鳴:現代職場單親母親渚、小川在昭和時代的女兒純子、以及現代性平倡議者向坂榮。雖然她們都扮演了銜接劇情的重要角色,但除此之外,她們的內心世界與角色設計則顯得有些單調。
以純子為例,她一開始的設定表現出了1980年代日本漫畫中的常見青少年形象:「性致勃勃」、「一有機會就想打炮」。名編劇宮藤官九郎設定純子這個角色,是為了強化他在劇中刻意傳達的某種看法:「世界趨向政治正確的同時,人類變得忘記了本能」。純子的對照組是2024年的少年向坂清,後者雖然生活在科技更進步、經濟也算充裕的未來世界,卻找不到活下去的動力。
就某方面來說,宮藤官九郎的觀察不算有錯。很多調查研究都發現,經濟發達國家的Z世代(1997年之後出生的世代)比起X世代、Y世代更謹慎於性行為、更不易濫用藥物,而且其實相當嚴肅看待學業跟職涯規劃。
換句話說,濫交可能在80年代到90年代還很潮,但放到現在並不酷,甚至顯得很老派很蠢。
在此一脈絡下,日本社會之前所謂的「草食男」、「肉食女」說法,則完全是對全世界共通的社會現象所做出的徹底不正確解讀。並不是日本的男性失去了「狩獵本能」,也不是女性反變成了「狩獵者」,而是大家真的覺得打炮或者談戀愛沒那麼重要了。
宮藤官九郎當然並沒有直接把「不想滿足慾望」歸咎於「政治正確」,甚至他也沒有想要否定政治正確的重要性,然而從向坂清穿越回昭和重拾活力,則揭示了他認為有些自信低落的青少年如果回到男性不那麼受限制(或者說白點,根本是做威做福)的年代體驗一下,可能會得到啟發且過得更好。
「只要當成女兒就沒問題了」
在劇情中,「男性相對不受限制」與「人與人之間關係邊界不清楚」,是二為一的事情。事實上是否真是如此或許可以再討論,但《極度不妥!》鋪陳出的昭和時代其實就是這樣,宮藤官九郎試圖從昭和中提煉出好的部份,譬如人情味與對彼此的善意,但我們很難想像這些「好的部份」可以唯獨排除男性特權而存在。
為了回應這個問題,宮藤官九郎特別安排了小川體悟到「對自己女兒不願意說、不願意做的事情,就別施加到其他女性身上」的橋段,這聽起來不過是常識,但仔細想想還真的很多人做不到。
2015年,自由記者伊藤詩織提告東京廣播公司(TBS)華盛頓分社前社長山口敬之將其灌醉之後帶到飯店內性侵。當時還在湯森路透實習的伊藤詩織本是要向業界前輩山口敬之尋求職涯建議,但她卻發現自己「不明原因昏迷」,最後出現在飯店房間裡。
這個案件成為了所謂的日本MeToo歷史里程碑,因為過去從未有女性具名指控業界地位比自己高這麼多的男人涉嫌下藥性侵。而她也付出了「可能永遠無法在日本業界求職」的代價,至今仍在海外工作。
伊藤寫了回憶錄,並且拍攝了此一案件的紀錄片《黑箱日記》。這個案件的海外知名度極高,相關著作、電影的海外發行也很順利,但這件事在日本究竟是否真的有造成任何戲劇性關鍵改變,以及對台灣來說是否適合直接比擬或參照,抑或根本隸屬於不同文化脈絡,則都是值得疑問的。
涉案人調職但從未起訴
首先,涉案的山口敬之「從未被刑事起訴」,他承認與伊藤發生性關係,但強調未違反其意願,更未下藥。在蒐集錄影器監視證據與各種事證之後,日本警檢體系決定不予起訴。至於不起訴的原因,究竟是因為現行日本法律尚難以在如此少的證據下有效處理「撿屍」,而必須證明有暴力、脅迫,還是如某些人臆測的那樣,是因為山口與安倍晉三關係良好,有「距離安倍最近的記者」之名,則無法確定。
2015年事件爆發後,山口就立刻被東京廣播公司調離華盛頓分社社長一職,隔年山口離開東京廣播公司。
2019年,伊藤與山口互告的民事訴訟判決確定,不少中文媒體以「伊藤大獲全勝」、「正義得以伸張」報導,但事實上兩人互相都要賠償。日本法院認定,山口確實違背伊藤意願與她發生性關係,判賠330萬日圓賠償金;但同時也認定伊藤公開指控山口下藥迷昏她卻沒有任何證據,算是造謠,判賠55萬日元賠償金。
伊藤的訴訟之路沒有終結,接下來她還告了專畫極右議題的女漫畫家はすみとしこ(本名:蓮見都志子),後者把她描繪為「陪睡失敗」的酒家女。
はすみとしこ過去的行事作風原本就惹人爭議,尤其是她特別喜歡踐踏其他女性來博取網路聲量。2015年她諷刺敘利亞人逃往歐洲,畫了一張邪惡微笑的少女,寫下:「我想過安全、清淨的生活,吃好吃的食物,出去玩,穿漂亮的衣服,過得奢侈…… 全部由別人出錢。我有個辦法。去當難民吧。」
2020年,法院判決はすみとしこ毀損名譽必須賠償伊藤110萬日元。以這場官司耗費的時間跟成本來說,賠償數額不算特別多,因此與其說重點是取得賠償金,不如說是設下「言論自由」的界線。
伊藤還起訴了時任自民黨眾議員的杉田水脈,後者在推特(現名X)上用公開帳號「大量按讚謾罵詆毀伊藤沙織的貼文,包括說她『陪睡失敗』、『美人計』、『裝受害者搏關注』、『偏執狂』等25則貼文」。2022年,日本高等法院認定杉田水脈作為政治人物,其「按讚」行為構成名譽侵害,判賠55萬日圓定讞。
值得注意的是,山田水脈不僅也是女性,而且敗訴確定時,她已是第二屆眾議員,並且擔任總務大臣政務官。山田水脈過往發言向來非常失控,她曾公開宣告日本不存在性別平等的問題,因為:
「日本是一個最重視女性的國家,男女角色分工明確,是世界上女性最閃耀的國家。冷戰結束後,女性以性別平等的名義受到重視,女性不再閃耀。...性別平等是絕不可能實現、且不道德的幻想,應該廢除性別平等相關法律,才能讓日本女性取回光榮。」
她還指出,「LGBTQ不應該領取社會福利,因為他們對社會沒有貢獻。」「LGBTQ應該自己自食其力,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不要養成靠政府的壞習慣。」
2024年9月自民黨總裁選舉時,杉田水脈是高市早苗的推薦人之一。這也側面說明了高市早苗的性別意識型態立場是什麼。
日本社會同時存在著聲稱「性別平等是絕不可能實現、且不道德的幻想」的眾議員,也存在著如同《極度不妥!》所諷刺與描述的那樣,成天自我審查,害怕被指為性騷擾、縱容偷腥、職權騷擾、孕婦騷擾而被炎上的一般人跟大眾媒體,究竟哪個才是社會的真相呢?
或許,真相始終是複雜的。在定義真相跟現狀的角力之間,誤以為會有一場決定性且短暫的戰役讓塵埃落定,就是最大的錯覺。
(本文原載於思想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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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箱日記》(Black Box Diaries)─伊藤詩織,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