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處除三害》在台灣播放時稱不上熱賣,前些日子於中國上映後造成廣大迴響,於豆瓣等討論區都有巨大流量,中台之間的票房差距甚至來到三十餘倍之多。諸多討論讓《周》片一時之間迷因竄流,對於電影文本也出現各異解讀。從螢幕內到劇場外,它到底有哪些地方燃起了燎原之火?「枳化為橘」又可能有哪些原因?
就電影本體而論,《周》片帶有些邪典氣味,它在部份地方犧牲了邏輯合理性,去換取那些荒謬或幽默的圖像。為了捕捉極具衝突性的那一刻,觀眾的確可以覺察到導演用力的經營某幾幕甚至於那幾幀象徵性的對壘,像開槍完之後急忙閃避的黑幫群眾、海邊過於湛藍工整的挖土機框架、棺材被封掩埋之後還能破土而出……盡管有些時候顯得荒謬非常,但可以理解,就像我們都知之甚詳IG網美的肚子可能只有在鏡頭前緊實平坦。而犧牲掉其他合理性,才想起來電影的本質之一便是視覺奇觀的藝術,它讓我們看見日常難以連袂的物事綰合,不以為奇,還深深著迷,舉個例子,聖經和小石錘,平常它們各有各的生活圈,但在電影裡一起出現時可以令人如此激動泫涕。
於此,我們看見電影的兩面性質,它既暗示催眠又迫使觀者清醒,它既能用各種敘事結構和細節象徵蠱惑你的感官,卻在某些片刻閃出一道微光能窺見真實世界的裂縫。在這部片中,那個時刻來自於陳桂林在道場擅自採私刑的場景,在此浮現的不僅只限於暴力美學的一次描摹,善惡的刻板印象在此相互撕殺:聖歌之於槍聲、尊者之於暴徒、自適之於瘋狂,它迫使觀者在目睹奇景之後,思索那些人習以為常的符碼。
善惡的相對意義
剛開始接觸世界,你會認為善惡如同光譜一般,極善極惡各據一端,彼此相距遙遠:最強最正義的主角不會做出令人失望的事,哪怕亂丟垃圾都不可能;同理,反派只能是徹頭徹尾的惡人,他可能因為劇情設定突然頓悟了什麼,卻無法撕去壞蛋的標籤。長大一點才會發現,絕對的善與惡只是神話,只存在於架空文本而不存在於逡巡生活裡的你我他。好或壞,更多時間是城市夜裡的霓虹燈,一念之間,閃爍影綽,彼此參雜交疊──善可以是惡的偽裝,惡也可能是善的某種形變,更多時候你甚至難以判斷,這件事,在這個時候,這樣做,到底是善是惡?
於尊者而言,神是手段,貪才是目的,那些素白衣裝、樸實餐膳,以至於暖心笑靨都只是某種廣告,以俟各處於資本主義社會掏洗下的羔羊獻身。但對於那些甘心沉醉的信者來說,他才不在乎教主的勞斯萊斯有哪些零件是他供奉的,他在乎的是,這些身外之物能夠換來多少體內感悟,能夠兌換多少心裡沉甸甸的救贖。
這些信眾的下場是什麼?你可能會看過許多踢爆文章,說他們後悔莫及、說他們慘遭詐騙,也許還略帶訕笑的奚落一番,但每次每次,你還是看到教主又從勞斯萊斯換成邁巴赫。的確,對於一腳還在俗世的人來說,你會從一些疑點找出破綻、看破那些斂財的手腳,然對於那些毫無保留、沒有偷藏一手懷疑的「真正」信徒而言,是你還沒有看破。
這裡並沒有嘲諷意味,確實也有因為信奉各種宗教之後生活變得更加順遂、性格變得愈加溫潤和煦的案例,若信眾能真正服膺其所訴求的價值體系、決心遵循這個規則下人的實然與應然,那旁人似乎也無從置喙。在此,宗教與信眾的關係更像是銀貨兩訖的交易行為,如同購買含金量爆高的網路課程:你付出費用與時間,我給你消除內心的焦慮感和痛苦,無論那是焦慮來自於外貌、成就、還是心靈空洞,在這個世代沒有什麼是金錢不能解決的。
如果尊者將外在財物送入火爐的戲碼能夠兌換信眾的法喜充滿,對於信徒來說就是某種善行,而那個衝進來開槍的鬍鬚仔無疑是惡人,他打破了整個系統運作的和諧,引進另一層次的、關乎欺騙與貪婪的指控。但若將觀點向上拉抬,擁有全知視角的觀眾可能會感到快意,因為這有某種弱肉強食的真實;也可能會感到困惑,難道因為兩惡有程度之別,其中之一就可以稱作善良嗎?
所以,善惡之間的分野是什麼?這是一個永恆叩問,過於龐大複雜,給出多少定義都顯得疏略。有人說,你的善良就像你的手腳四肢一樣,生下來就有;有人說善良是你出生之前就該知道的義務;有人說,善來自於你得到了多少好處……停,觀眾開始感到不耐煩了,《周處除三害》沒有要處理什麼形而上高深的辯論。
那不是這種電影要處理的問題。
爽片到底在爽什麼
眾多評論說《周處除三害》是爽片的時候,到底是在爽什麼?
爽,通常代表著某種暢快、舒張、放鬆,自由。當你在憂鬱禮拜一要上班時,看到躺在地上耍廢吐著舌頭睡覺的拉不拉多,你可能會出現發自心裏的感嘆:太爽了吧。最容易抵達的爽確實近乎於某種動物性的滿足,近於維持身體運作最低程度的溫飽,我們的體溫、血糖、脈搏、呼吸都必須要維持某種恆定。想想那些令人不爽的狀態,辦公室太冷、中午沒有放飯、加班熬夜超過十二點……現代文明的華衣包裹著仍是血肉之軀,唯有這些低標得到滿足,我們才能追求那些更高層次的爽感,比方說自由餘裕所能孵育出來的藝術創造、鍛鍊及伸展肢體所能得到的滲汗滿足、思索心靈到世界都能靜止的恬淡自適。
我們必須要先以動物的方式生存,然後才能用人的形式活著。
自此開始,人和人之間相疊構築出所謂文明,它讓人有超乎生理基礎的思考質變,卻也壓抑住隸屬於獸的那些爪牙,我們生氣時再也不是直接給對方物理傷害,而是先透過各種社會行規、言詞諷諭、氛圍轉變來鋪排「我很生氣」這件事實(君不見超派鐵拳之前兩人也吃了一頓醋飯)。用人的形式活著,幸也不幸,意味著你得有更理性的流程去整理你的憤怒,盡管那限制了你抬起來的拳頭。
由此看來,《周處除三害》的爽昭然若顯,它告訴你這裡有衝突,也沒什麼迂迴的言語交鋒和隱晦莫名的隱喻,陳桂林做的事情很簡單,宣判、倒數、開槍。很輕易、很直接,扣下板機不需要說服與溝通,如同動物星球頻道裡的獅子不會先跟羚羊閒聊兩句再開始追逐。這對多數人的確是件很爽的事情,我們不解決問題,解決造成問題的人,結構性的問題依舊存在,但我不在乎,我只追求當下的情緒滿足,要討厭的人馬上消失在眼前,才能維持自我的生理恆定,讓擴張的血管復歸原位。
於焉,它象徵了一場沒有象徵的衝突,道場這幕戲成為了極其簡潔而銳利的符碼,它不承載什麼高深的價值觀衝突,拒絕了善惡從中叨絮的辯論。我不和你談論誰對誰錯、誰善誰惡,你要長篇大論之前早就死了──言語畢竟快不過子彈。這種爽切斷了不同思維碰撞的可能性,讓言詞對談顯得如此荒謬可笑,如果我們有更棒的方式解決紛爭,為什麼我們需要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霍布斯地下有知會開心把此片納入多媒體教材,「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相互爭奪、情緒衍流,歡迎來到世界這個大煉蠱場。
不過爽到返祖,回到自然狀態大概也沒有電影可以看了。
中國比台灣更不爽
不過電影只是電影,你不會在會議上對那個天天要協商開會又談不出個所以然的廢主管開槍,臺灣人大多很識相(奴性),知道電影充其量是種催眠、是腦內小劇場的狂想滿足。或許因為群眾口味分眾,或對於如此暴力展演有觀影經驗,《周》片未在臺灣造成風潮,反倒在中國上映時,引發了不少的討論和熱度。
問題是,為什麼是中國?
一個簡單的邏輯推演是:在中國生活比在臺灣更令人不爽。
不爽的經驗並不獨特,放諸四海何處沒有愛別離、怨憎會之苦?生死疲勞各地皆有,獨特的是解決不爽的方式──各人所能採取的娛樂放鬆不盡相同,但在中國你所聽到更多的是禁制及控管。玩遊戲太久會被鎖、畫BL漫畫會被判刑十年、微信沒辦法貼小熊維尼、存錢買了房結果卻是爛尾樓、種族不對會被再教育……怪不得尋常人想要抒發壓力可以去跑馬拉松,中國人卻必須跑得更遠,一跑就得潤到美國。
自然,這並非所有中國人的生活樣貌,肯定有部份經濟餘裕群族過得很恣意,但最可怕的是,你沒辦法知道沉在池底的網何時撈起,也不知道那些網目在什麼狀況下會突然緊縮,甚至就剛好只捕到你這條魚。黨政府容許你能做的範圍永遠是填空題,只是那枝筆不在你手上。於焉,這個魔幻國度允許人去做的娛樂永恆藏著龐大的但書,威嚇那些試圖越線的人們,安全起見,多數人選擇最為安全的奶頭樂(tittytainment):直播帶貨、手遊儲值、中國節目裡過於臃腫繁雜的字卡......
種種都令人得到感官的瞬間滿足,思考變成檯面下的暗流,當人要說出某些更純粹更概念的所指如民主自由或甚至幸福時不能在大街上四處吆喝,只能形變成各種蒙混過關的語言藝術,或者就乾脆遺忘了。
中國的娛樂讓人處在動物有餘,人類未滿的尷尬情境,這似乎不能說是爽。
所以,能在額頭上開槍的想像被灌注了比台灣更加幽微卻也粗暴的意義──人可以用更為直接、更為純粹的方式表達欲求,就算只是虛構和想像。在環境、氛圍都被控管的狀態下,連在腦中想像「在國家主席前怒開一槍」都可能自我判罪。語言形塑了人的思考路徑,言論審查代表了有些概念你不能宣揚、有些想法無法抵達、有些動詞和名詞永遠無法彼此依傍。那些四處奔竄、難以掌握的詞彙對黨來說都是反動言論,必須嚴加管理。比起臺灣酸民對執政黨動輒綠蛆、塔綠班的謾罵,甚至可以自己跑到不爽的處所開槍,中國老鐵可真是太憋屈了。
中國更前衛的先鋒作品不是沒有,但面向大眾的商業片引爆了浪潮,或更可以視為大部份社會意識的反響:群眾渴望一場無所顧忌的反抗,一次捐棄所有文化經濟與政治綑綁的逃逸、一把可以對各種禁令和笨蛋對著幹的槍、一種無可言喻的爽,就算那只是腦中虛構,那也足夠重要。很弔詭的,這裡的爽昇華成醒覺儀式,爽不再只是動物性的滿足,而關乎中國時常貼在牆上的標語:爭做文明人。你必須要突破環境限制,爭著去擺脫文化制約,讓自己舒爽了、放鬆了、自在了,才能體驗人之所以為人的美好。
很遺憾的,這是爽片之所以在中國看,特別、特別的爽。
電影資訊
《周處除三害》(The Pig, the Snake and the Pigeon)─黃精甫,2023
[Netfl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