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美國野生印第安人:「伊許的故事」

 

「伊許的故事」(Ishi’s story)可能意味著「有關伊許的故事」(the story of Ishi),可以由歷史學家或某些權威人士執筆,從所有知道的訊息裡整理出一個融貫、確定的畫面。然而,我們無法獲得這樣的視角。這故事是未完的,且在不斷衍生當中。本文的標題也可以理解為「伊許自己的故事」,一則由伊許自己講述或由他人代為講述,可以讓人一窺其感受、經驗和判斷的敘事。但我們有的只是富於暗示性的片段和巨大的空白:正是這種沉默召喚出更多的版本、意象和結局。「伊許的故事」既是悲劇又是救贖,持續被不同的人覆述和改述,而講述者各有自己切身的利害關係。這些隨時代而變遷的不同詮釋正是本文的素材。

 

伊許顯然喜歡說故事。從他那遙遠的聲音,我們只能很隱約地知道他想要說些什麼,或是想說給誰聽。

 

文|詹姆士・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
譯|林徐達、梁永安

 

  恐懼與療癒

 

  一九一一年八月二十九日,一位「野人」跌跌撞撞闖入了文明世界——伊許的故事由是伊始。他在北加州一個小鎭奧羅維爾郊外的屠宰場被狗追趕至角落。過去四十年來,他都是與為數愈來愈少的族人藏身於米爾澗(Mill Creek)和鹿澗(Deer Creek)的深谷——這兩條澗位於拉森山(Mt. Lassen)山麓,是沙加緬度河的支流。「雅希」(Yahi)一族在一八○○年代晚期幾乎被白人屯墾者的民兵隊伍殺光。他們有些向北逃命,投靠雷丁(Redding)和皮特河(Pit River)四周的印第安族群並與當地人通婚。那些留下來的人被追趕、殺戮、綁架和餓死,最後只剩一人待在鹿澗。


  他的奇特故事流傳至今,是淘金熱(加州原住民的劃時代災難)的未完遺產。這位說著雅那語(Yana)的倖存者從不肯透露姓名,我們只知道他簡單地被稱為「伊許」—這名字是人類學家克魯伯一九一一年為他所取,五十年後又因為西奧朵拉所寫的著名傳記而變得家喻戶曉。

 

  西奧朵拉是克魯伯第二任妻子和遺孀,一九六一年出版了《兩個世界裡的伊許》。這部「美國最後一位印第安野人的傳記」一紙風行,被翻譯成多種文字,是加州大學出版社長盛不衰的暢銷書。原封面的照片(後來多次再版沿用),顯示了伊許在米爾澗棲息地,蹲在地上的一幅圖像,意在表現「前接觸」時期印第安人生活的形象。那是一個精心安排的表演,因為這張照片拍攝於伊許生命的晚期,這時他已經在舊金山生活了四年,於他的人類學家朋友們安排的回程中拍攝了這張照片。伊許臉上的陰影經過印刷後變深,很有原始面具的味道。

 

  二○○四年版的《兩個世界裡的伊許》收入更多伊許的照片,展示了伊許身穿多種服裝和擺出不同姿勢的樣子,外加一些取自十九世紀晚期歷史檔案的圖像。封面經過重新設計以配合時代的變遷。所有暗示原始性的元素都被去除了。出現了伊許穿西裝打領帶的模樣,而早期封面裡那個處於民族誌凝視之下的遙遠「客體」亦變成了一個分歧而複雜的「主體」。仔細看伊許的臉(這臉有部分被框線切掉),他的表情顯得自豪、不安、模糊……這幅攝於伊許被抓後不久的照片比其他我們熟悉的照片有更多桀驁不遜的味道。

 

  被轉載得最多的那幅「野人」照是一九一一年由一位當地攝影師在奧羅維爾監獄拍攝。伊許被暫時關在那裡,等待克魯伯的助手沃特曼前來,準備把他帶到舊金山的新家。照片中伊許一臉害怕且面黃肌瘦,與一九六一年封面照片中那位被餵養良好的人完全不同。雅希人一般留長髮,但伊許為哀悼死去的家人,按習俗把頭髮灼短。這圖像是一個強有力的建構。一種奇怪的背景缺失——可能是因為背後有塊布幕的關係,又可能是攝影師在暗房處理過所致——讓照片中人看似完全孤立無依,近乎是個外星人,是個迷失的遊魂……被剝奪了任何背景,他成為純粹的人工製品,隨時可以被收藏;純粹的受害者,準備被拯救。

 

  西奧朵拉對於故事主人翁在舊金山生活的精彩描寫讓「伊許」這個權宜名字變得為人熟悉、個人化,甚至感到親切。他在那裡成為了名人。有五年時間,他住在加州大學的人類學博物館,為館方工作。他受雇為一名管理員,每星期天都為殷切的參觀群眾示範雅希人造箭和造弓的技藝。這位印第安人也樂於充當民族誌報導人,特別是在口述傳統、技術 和語言方面的資訊。很多人回憶時都提到他「紳士般」的拘謹、莊重和幽默感。面對舊金山的文明,這位雅希人的態度是好奇與保留參半。門把和火柴比飛機更讓他印象深刻。至於他感受過哪些恐懼(人群和博物館裡保存的人骨都曾讓他大驚失色),他主要藏在心裡。一九一六年,他染上當時流行的肺結核(加州原住民對這種疾病特別沒有抵抗力),溘然辭世。

 

奧羅維爾監獄裡的伊許,1911年。

 

 

  生活在博物館的五年間,伊許的名字與他的朋友暨監護人克魯伯的名字緊密交織在一起。克魯伯是北美人類學界的重量級人物,也是新建校的加州大學的人類學系創立者。他們之間建立了一段互相尊重和彼此忠誠的關係,但這友誼又受到兩人的拘謹所影響,伊許需要依賴他稱為「大酋長」的克魯伯,以及受到科學的要求所制約。隨著時間的遷移,他們的關係變得錯綜複雜,而伊許的故事亦無可避免地成為了克魯伯的故事。

 

  西奧朵拉以高明技巧和豐富感情重現伊許在舊金山的生活。雖然從未見過自己筆下的主人翁,但她接觸到了許多對伊許有著生動記憶的人,最著名的當然是她的丈夫(克魯伯在《兩個世界裡的伊許》出版前不久才逝世)。她也借重了柏克萊人類學博物館收藏的豐富照片、錄音和紀錄片(Jacknis 2008)。儘管近來有學者——其中一位是史坦(Starn 2003, 2004)——以後見之明挑出《兩個世界裡的伊許》的事實性錯誤和質疑她的一些強調重點(本文也是如此),但此書仍然是不可少的作品。它至今仍是我們大部分人認識伊許生平的主要資料來源。挾著她對人類複雜性的慷慨鑑賞力和對披露性細節的慧眼,西奧朵拉這位新手作家創造了一部傑作。透過閱讀她的作品,一代又一代的人們開始了解這個被稱為「伊許」的人。

 

  這層認識混雜著洞見與盲點。《兩個世界裡的伊許》書中引人入勝的人物描寫常常會讓人忘了西奧朵拉的主要報導人對伊許的所知其實非常有限。我們忘記了克魯伯和他的同事懂得雅希語有多麼少,而伊許的英語是多麼的粗淺。他的故事和歌曲,有超過五十小時的錄音保存在蠟筒錄音機上,至今仍只有少部分被解讀出來,因為我們別無其他憑藉可以了解雅希語(雅那語的一種方言)。從這些幾十年前的錄音,我們聽到一個興奮的聲音。伊許顯然喜歡說故事。從他那遙遠的聲音,我們只能很隱約地知道他想要說些什麼,或是想說給誰聽。

 

  伊許的故事並未結束於一九一六年,也沒有隨著四十年後最有影響力的重述而結束。他的死及其餘波至今仍對大相逕庭的加州受眾充滿意義。對今日愈來愈重要的是,《兩個世界裡的伊許》所創造的那幅人類肖像並不是基於加州原住民的觀點。雖然西奧朵拉認識不少加州印第安人並且關係還不錯,但她在為伊許塑像時顯然不認為有參考和納入原民觀點的必要。本身是切羅基人(Cherokee)的原民學者凱倫・比斯曼指出這個缺失:「如果西奧朵拉有徵詢過本地區的原住民⋯⋯她可能會聽過通婚、共享經驗和相互歷史的敘事。伊許和雅那人的事跡活躍在這些人的口述傳說裡」(Biestman 2003:148)。但比斯曼仍然肯定《兩個世界裡的伊許》的價値,因為在一九五○年代這個「尾聲」階段,人們對牛仔/印第安人的刻板印象仍牢不可破,鮮少看得到複雜且富有同理心的原住民塑像。而正如我們將會看到,歷史風向在五○年代之後發生了變化。從不同的距離來看,西奧朵拉的觀點顯得更加片面,這也讓她的書在新的方式中變得有意義。

 

  伊許不願談論自己家人,不願提及那些逝去的人,而我們也完全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離開躱藏地點,向著被捕的奧羅維爾走去。他為什麼要南行?他的目的地是哪裡?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認定,伊許是因為孤獨和筋疲力盡而簡單地向白人文明投降了。但邁杜人(Maidu)的口述傳說有不同說法,主張伊許的目的地是他們的傳統領域。

 

(本文為《復返:21世紀成為原住民》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復返:21世紀成為原住民》 Returns: Becoming Indigenou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作者:詹姆士・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
出版:左岸文化
日期: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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