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高基頓自導自演的新片《失憶殺神》是他繼2008年《愉快的紳士》後，時隔十六年再度挑戰黑色電影。關於一個有著高學歷的老殺手得知自己罹患了賈庫氏症，鮮少聯絡的兒子要求他幫忙解決一個問題。

 

　　掩蓋兒子殺人的事實。

 

　　兩個問題同時砸在他頭上，必須在沙漏漏完之前，解決兒子的爛攤子，同時安排好自己的後事，否則賈庫氏症就會把他變成一具什麼都不記得的行屍。

 

　　很明顯，雖然題材類似，但《失憶殺神》絕非2020年的《父親》外加一把槍而已。米高基頓扮演的角色比起《父親》裡因阿茲海默而時空錯亂的安東尼霍普金斯更有掌控力。從頭到尾他都掌握大局，另一名同樣蒼老的演員艾爾帕西諾在本片裡輔助正在遺忘的他實行計畫。

 

　　另一方面，在《父親》裡面，我們看到的多是安東尼霍普金斯主觀視角造成的懸疑與驚悚，而在《失憶殺神》裡，賈庫氏症則以非常客觀的方式拍攝出來。我們會看到鏡頭會有一些跳接還有一些濾鏡，並佐以米高基頓精湛的個人表演，而非以戲劇化的情節作用，這讓米高基頓的失能顯得與觀眾有一點距離。

 

　　或許這是他所做的調度選擇。

 

　　對他而言，在黑色電影的類型內，談論父子情結乃至於與亡妻與前妻的關係，似乎比起本片作為情節張力的謀殺案掩蓋更要緊。電影試圖表達的，是一種男性傳統的一廂情願，卻又全面付出給出的愛。

 

 

　　黑色電影（Film noir）給了男性情感表達的某種姿態，即便是兒子的暴力傾向也是基於父愛。如果說米高基頓在再現過往好萊塢電影男人風範的同時，又抓到了什麼合乎當代價值觀的東西，那正是他捕捉到一種男性自身的情感壓抑所造成的，為了保護而施加的毀滅，還有不願意或者無法與非男性溝通的男性式自我封閉。

 

　　這正是黑色電影男性角色的家常便飯，他們身處的世界往往充斥冷酷與暴力，而為了保護所愛，他們必須變得比世界更冷酷、更暴力，這導致他們越過各種倫理界線。

 

　　然而，黑色電影裡的這種冷酷與暴力，諷刺地卻經常導致所愛之人離他們遠去，正如片中諾克斯的家人那樣。同時，情感壓抑也導致了溝通不良與暴力代間相傳，為了防止女兒再次被陌生男人傷害，諾克斯的兒子在咖啡店的失控打人正是明證。

 

　　金凱瑞2016年曾主演一部黑色電影《闇罪無間》，在爛番茄拿到罕見的「零分」（本片直到2018年才釋出），金凱瑞在片中也扮演類似的角色，一名偵探在陰影裡與黑暗搏鬥，近乎偏執的認為某本小說與現實生活中的命案有絕對關連。關於這部電影的批評大多是劇情厭女且剝削，事實上也沒錯，開頭第一幕金髮女子的遭遇大概就足以觸怒許多當代觀眾了。

 

 

　　米高基頓沒有犯下這樣的錯誤，他選擇的是更加凸顯男性在情感表達方面的無能，還有這個男性如何為選擇踏入殺手生涯而贖罪。女性在片中以受害者（如孫女）、往日回憶（如亡妻），乃至於憑空出現的多元族群女力代表（如日本移民二代警探）的方式存在。他跟她們之間都沒什麼互動，這也許是一件好事。

 

　　另一方面，談到對女性角色的處理，同樣自導自演甚至自編的愛德華諾頓透過《布魯克林孤兒》展示了他對黑色電影美學的博學多聞，涉及人性混沌與利益角力的事件核心，又因原作取材自歷史的種族與迫遷問題而不致於過時，也讓他做出比米高基頓更有趣的當代黑色電影嘗試。在《布魯克林孤兒》裡，非裔女性是秘密的承載者，是風暴的核心，但她自己卻渾然不知，而愛德華諾頓與其去性化的互動，取而代之的是愛德華諾頓飾演的主角身有妥瑞氏症的友情細節，一定程度的去除了過去黑色電影物化女性的嫌疑。

 

 

　　所以，如果要說《失憶殺神》給了我們什麼收穫，我想首先是讓我們可以開始反思，當黑色電影試圖「消毒」之際，取而代之補上原有位置，或者說為了使不再需要原有位置，新的結構是什麼？從《銀翼殺手》裡對女性毫不客氣的瑞克，到《銀翼殺手2049》裡對女性毫無慾望的K，我們可以明顯看到黑色電影正在改變。

 

　　這個如此「男性」的電影類型，以及寄身此一類型中的男性，將會變得、或者應該變得如何？源自於伊底帕斯悲劇的類型，在徹底消毒之際，是否還能保持自己的韻味？又或者只會徹底消亡？

 

　　或許，是時候男性該重新認識與建構自己，在其他性別都對自己充滿想法與目標之際，也樹立起新的目標，因為回到過去很明顯只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而只有過去者，終究會像《失憶殺神》裡的米高基頓，在藍色大雨的監獄窗前無神眺望與自己不再有關的世界。

 

 

 

 

電影資訊

《失憶殺神》（Knox Goes Away）─Michael Keaton，2024 [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