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經歷了什麼:《旁觀他人之痛苦》

同情憐憫像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但作者在行文中隱然強調憐憫是件危險的事。

 

  現代社會已不缺乏戰禍烽火的寫真,如實呈現煙硝彈殼壕溝刺網等地景,但當人們看見那些殘破場景中四處橫陳的屍體時,觀者究竟看見了什麼?不只單純是那些高解析度下槍孔流出的乾枯血漬、因砲火而裂解破碎的肢體五官,觀者在看見時所會有的皺眉、喟嘆、憐憫等姿態亦是另一層景觀,也同樣需要被拆解與深論:我們是如何看待那些影像中失去生命的軀體?這些情緒是如何產生並且影響外界?蘇珊.桑格塔(Susan Sontag)自《論攝影》之後以戰地攝影為楔子,在《旁觀他人之痛苦》中將焦點重新置於觀者重心。

 

  她首先援引了吳爾芙的《三畿尼》(Three Guineas),在這本書中吳爾芙陳述了其女性主義宣言,訴求之一便是堅決反抗戰爭,以西班牙內戰的戰地寫真為例,提醒讀者去質問當我們看到戰爭受害者,這個「我們」到底指的是什麼?那些受迫害的當事者、旁觀同情者、亦或是征戰掌權者?對相異角色而言影像具有不同意義,也會獲致不同詮釋方法及或揚或隱的選擇。舉例來說,對參戰雙方而言,受難者身分何其重要,當以色列猶太人看見童屍,他們最先看見的是「被巴勒斯坦炸自殺炸彈客殺害的猶太兒童」,反之亦然,身分成為了漂浮其上最顯著的旗幟,於是同一張照片也可能被「一屍各表」,反正屍體不會說話,遂能貼上不同的說明文字置換並操弄輿論。

 

《三畿尼》初版書封。

 

  又言,在越異域偏遠的地方,越能看見死傷者的正面形象,觀者與被攝者之間的距離兌換成一種獵奇展演,被化約成僅供觀看的客體,人的尊嚴已從那正面曝光中全然佚失。攝影與射獵(shooting)分享同一音節,兩者之間的定義也越發漫漶莫名,拿著鏡頭變像是拿著槍枝,人們急欲攝下他們所造成之傷口作為一種戰果炫耀,宛若一組同義詞。因此才強調觀者是複雜聚合體,所論「我們」的身份是重要的,因為那引導了我們如何觀看及說話,當中有各方權力在暗地流淌。

 

  一開始因技術限制,攝影需要沈重腳架、長時間曝光,因此最初一戰攝影僅能節錄戰爭過後的劫餘場景,那些實際行動都在鏡框之外,直至1936年的西班牙內戰,攝影行為愈發精巧便利,開始能穿梭於烽火之中。到了越戰,動態電視攝錄讓殘酷烽火成為一齣漫長真人秀,帶有種娛樂氛圍播放那些殘肢斷骸。在當時照片成為一種新興媒體媒介,相較於文字更狹宰的受眾群而言,「照片只有一種語言,而且是說給所有人聽。」說明觀看照片的門檻更低些,你不需要掌握某一種特定的語言文法、不必擁有過多前設即可感知它,但也因為這種距離錯置造成閱聽者某種錯覺:他處的人可以逼近事發之處,讓人感覺真實;對於在事情發生當下的目擊者來說,那反而虛假得像是一種再現(representation),當世界來到眼前的途徑變得幽折繁複,觀看便擁有更多轉角與暗處。

 

  於焉攝影調整了人們感知外界的方式,比如說,現在記憶更接近一幀照片,凝固靜態能被隨時取出相簿,而不是如同一掬腦海中無色的水,在意識流中無形竄流。但它同樣有其限制,像是它具有精準描摹物件的客觀性,卻同時不可避免帶有主觀性的觀點取捨,這在戰地攝影中的延伸論題,即是作者提出攝影具有雙重力量衝突,在真實(精準紀錄)以及藝術(製造視覺美感)之間存在拉扯,特別是在戰爭傷者等弱勢群體的主題上特顯銳利,是要拍生命殘破的真?還是拍生命殘破的美?猶如有人對薩爾瓦多(Sebastião Salgado)的控訴:你將他們拍得如此美麗,讓他們的苦痛、傷痕與姓名都浸在其中,不被外人所見,是不是另外一種殘酷?但退一步說,我們能不能接受美建立在不冒犯人的虛假之上?所謂經典戰地照片,當中或有些屍體被挪移被堆放,是不是中我們就可以安然的對這類作品感到泫然而無疑義,如同書中所言,策劃導演著愛情與死亡總讓人失望──在此,戰地攝影的真善美正彼此傾軋,尋求最能平衡彼此的位置。

 

  而接受端對於受難者照片究竟又是抱持著什麼心態呢?對於殘破肢體所引發的美學或許能溯源至宗教發軔,一如那被萬箭穿身的聖塞巴斯蒂安(Saint Sebastian),因痛苦是一種像崇高目標的犧牲,而這類犧牲又帶來精神上無可比擬的亢奮,致使昇華成一種神秘美感。然而至今,那些千萬無名受難者當中蘊含的意義早已不同,他們已落成俗物,成為種種器官聚合體而非完整個體,甚至連召喚憐憫都做不到。

 

Ángel Zárraga筆下的聖塞巴斯蒂安,1912。

 

  同情憐憫像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但作者在行文中隱然強調憐憫是件危險的事,這來自於質與量兩種接受途徑的瑕疵。以前者論,說明影像影響我們的方式,是「魘」著我們,翻譯在此動用這個少見詞彙,意止它作用於我們身上是感性層面大於理性思考,是當下看見純粹敏迅如電閃般的刺擊,因此攝影很容易使人代入畫面,將己身置換近當前場景,但這使得影像從當下現實被抽離,讓人無需代價便能去體驗那些苦難他者所經歷的種種景像。這是某種道德上錯置,讓遠觀這行為本身就是種褻瀆。以後者來說,過於密集的陳設震撼照片,究竟對觀者有什麼影響,是讓人們對於戰爭更加敏感憎恨,還是更顯麻痺,只將之視為「現實被嚼碎後的殘骸」而疏離而自動屏蔽了?之於這類殘酷光景攝像來說,它們存在意義到底是捍衛人對於現實良知的最後底線,還是在照片之外根本就無現實可言?若真是如此的話,我們應該如何安放那些憐憫、那些滿溢出來而廉價的淚眼婆娑?

 

  作者藉由傑夫沃爾(Jeff Wall)的〈亡軍對話〉(Dead Troops Talk)試著解答這個困境,這幅巨型攝影作品虛構了戰場上死亡者的姿態,或破頭見腦、或斷足裂嘴,他們便是實際戰場上臨現的死亡本身,然而作者卻注意到了他們的眼神,沒有一對射向畫框外,沒有一對眼神凝視我們,渴望任何一種情緒的給予,他們就只是望著遠方或彼此,毫不在乎觀者是如何看待他們。在此細節裏,作者強調了傷亡者與觀看者之間的裂隙,因為「我們並不知道他們經歷了什麼」,那些親身經歷過槍彈灼身、同袍亡故故事而存活下來的傷亡者們,我們並不知曉他們真正遭遇過的事,所以無法設身處地,所以無法藉由攝影僭越了他們的世界,所以無法很輕鬆自適的傾倒我們的憐憫。這道界線才是兩者之間最溫柔的慰藉,讓被觀者終究不作為被觀者而活。

 

  廣義而言,本書是在提醒觀看此一感官機能,比人們設想的更加幽微和廣袤,前者如如區分照片對面的「我們」,解構觀者成分是必要前置工作。再現與現實兩相衝突,誰能知道眼前所見是否披上一層薄膜而失焦?廣袤處則意指它影響範圍往往比我們想的更大,會先受到感性召喚,並被無意識的代入感牽著走,然此偽裝第一人稱畢竟非虛構電玩,寄宿在他人視線裡,有時會成為忘記倫理和傷痛的幽靈。是以舉目注視誰時亦不可不慎,那蘊藏著群己之間的關係,更顯然就是種微型政治。

 

 

書籍資訊

書名:《旁觀他人之痛苦》 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

作者: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出版:麥田

日期:2022

[TAAZE] [博客來]

你可能會喜歡

我們與瘋狂的距離:精神病態者與常人或許沒有那麼不同

鑑識醫學還原珍奧斯汀的真實長相

愛與痛之中,重溯七〇年代搖滾星夢:《黛西‧瓊斯與六人組》

香噴噴的名人「浴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