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公平!要正義!《芭比》與男權運動者的受害敘事

 《芭比》劇照。

 

「豈不絕妙?讓女性主義的對立面搖身一變成為女性主義的榜樣。我覺得現代的女性主義已經變了,被資本主義收編得乖乖的。」

 

「這部電影有很多地方跟它想傳達的訊息互相矛盾,而且你可以看得出來這不是刻意反串。現代女性主義說穿了真的有點蠢。」

 

「現在每個女人都必須渴望擠進這種『夠女性的』刻板印象裡。事實上,現在你在法律上是否真正是一名女性,也僅只取決於你覺得自己是什麼性別。問題卻是,你用來『覺得自己是什麼性別』的這種標準,正是建立在女性長年以來爭取要打破的性別刻板印象上。」

 

  以上三段文字不是出自什麼偉大的劇評家,而是分別來自三位《愛爾蘭時報》普通讀者在社群媒體上的留言。他們回應愛爾蘭知名女性主義專欄作家布列達‧歐布萊恩(Breda O’Brien)針對《芭比》電影撰寫的文章:〈我一拳打爆芭比完美的小臉蛋一點也不後悔〉。在這篇評論中,歐布萊恩說葛莉塔‧潔薇的電影裡沒有提供任何東西能夠讓她不想打爛芭比那張小巧、精緻又空洞的臉。

 

  葛莉塔‧潔薇作為電影製片人的整個職業生涯就是一場將女孩時期材料重新紡織成藝術的運動。把兒時回憶昇華成大人也願意看的商業作品推上螢光幕,過去經常是屬於男性導演、男性主題的專利。因此,要說潔薇的《芭比》沒有製造值得紀念的里程碑,也不太公道。

 

  潔薇2019年的電影《她們》翻拍自19世紀少女文學經典《小婦人》,巧妙的微調角色,加入憤怒、反叛,讓21世紀觀眾感覺到這是一部屬於現在的作品。她的再上一部作品《淑女鳥》則是捕捉一名17歲女孩的焦慮,這份焦慮如此精巧入微,幾乎可以屬於所有年齡者。

 

  不可否認,《芭比》是一場屬於女孩的盛宴,無論你喜歡芭比,或者討厭芭比,這部電影都會讓你想看。它也確實很有趣,充滿各種讓人會心一笑的小細節,正如你會期待潔薇做到的那樣。但這始終解決不了本片真正的悖謬弔詭──《芭比》聲稱批評美泰兒,但同時卻又受到美泰兒的熱情贊助。你多花一分錢看《芭比》,美泰兒公司就多賺一些分潤。

 

  大家都同意,身材不科學的芭比對女孩的自我認知有害無益,美泰兒公司在1990年代因為諷刺歌曲〈Barbie Girl〉一曲太過風行而濫訴北歐樂團Aqua一事,更令人感到無比厭惡。如今美泰兒影業跟華納兄弟合拍了一部《芭比》,甚至勉為其難的引用了當初被他們告到解散的Aqua歌曲,就想洗白或者一筆勾銷這些舊帳,未免想得太美。

 

《芭比》劇照。

 

  要公平!要正義!男權運動者的受害敘事

 

  然而,比較有趣的是,《芭比》電影中,萊恩‧葛斯林飾演的那個「肯」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肯」,是如何「恰巧」對映到現實生活中針對女性主義而產生憤怒和嘗試反制甚至不惜採取暴力手段的男權運動者。

 

  肯雖然設定成是芭比的男友,但電影中芭比對肯的態度基本上是漠不關心。她並非對肯有什麼不滿,純粹就只是不放在心上。無論肯再怎麼練肌肉,芭比就是不想管他。有人認為這反映了芭比國度是與父權體制相對的母系社會,兩者一樣恐怖,但我倒覺得不是如此。

 

  肯沒有受害,芭比也無意加害,他只是沒被關注。而沒被關注、得不到位階較高美麗女性的青睞,正是當代男權運動興起的主要原因。肯對於芭比未能關注他,並且回報他的感情而感到憤憤不平。這跟現代部分男性說「女性主義太過頭」的原因有八七分像──為什麼女人不能時時刻刻關注我們?為什麼這世界這麼不公平?我都把肌肉練得這麼大了!

 

  《芭比》電影最成功的部份,在於巧妙的鋪陳了男性陷入極端反女性主義、仇女思考的過程。肯來到真實世界,接觸到了這些過去沒有想過的反女性主義言論,從原本的不滿逐漸轉向成為「男權鬥士」。肯一路走來的心路養成跟現實生活中極端反女性主義男性的歷程十分近似。

 

《芭比》劇照。

 

  男權主義者認為,存在著一個「太過女性主義」的世界辜負、拋棄了自己,相信體制已經被女性主義影響到變得對男性不利,讓男性無法被肯認有價值,唯有主張「恢復既有自然秩序」,也就是回到男尊女卑的父權社會,才能讓男性得到「公平的待遇」,換句話說,他們想像只要打倒女性主義,就自然可以取得女性的關注。

 

  這當然是嚴重的幻想,除非把女性綁到山村裡用鐵鍊練起來強迫結婚也能算是「得到她的關注」,否則恢復父權制並不會真的讓這些男性得利,反而會讓少數具有特權的男性掌握更多資源。

 

  紅藥丸、PUA,男權運動的各種樣貌

 

  儘管大部分的男人都不太願意承認自己是男權運動者,因為這聽起來就像是沒砲打的失敗者集團,不過男權運動其實有很多種態樣,分布也不算不廣。最普通的男權運動者主張「女性主義太過頭」、「男性已反過來被歧視」之類沒有任何統計數據支持或社會科學研究基礎的「感覺」。

 

  而「紅藥丸覺醒論者」(Red piller)自稱是吃下《駭客任務》紅藥丸的覺醒者,他們看穿了女性其實才是幕後的主宰。這派男權論者讓我最不愉快的部分並不是因為他們的訴求愚蠢且中二,而是他們玷污了地球上每個人對《駭客任務》的記憶。

 

  「搭訕藝術家」(pick up artist, 即PUA)專門教導男性如何透過貶低、侮辱、控制女性來換取性愛,而且他們認為這是男性與生俱來的權利,只是女性主義社會讓男性失去了先踐踏女人的自尊再跟她們做愛的本能。

 

《芭比》劇照。

 

  這類男權運動者的立論大多是建立在他們未能得到女性足夠的關注與性服務,因為「現代社會中女性十分拿翹,只肯跟條件好的男性交往」,導致像他們這種男性已經被壓迫到需要造反。

 

  從肯的覺醒(黑化)之旅,我們可以看出男權運動的論述就跟男權運動者的自尊心一樣,是多麼脆弱不堪一擊,更可以看出推翻芭比之國改建成父權社會之後一切變得有多爛,原本那些是法官的芭比都成了啦啦隊芭比。

 

  如果我們要評價《芭比》這部電影的貢獻,其中不可忽略的應該是它如何描繪了男權運動者的入魔之路。是的,電影中芭比們儘管貌似擁有職業,但依然遵循美貌標準,是的,美泰兒公司還是幕後受益者,沒有任何東西真的被推翻,但男權運動者的樣貌首次被如此賣座的商業鉅片呈現出來了,光是基於這一點,我想我不會打爛芭比那張完美的小臉蛋。

 

(本文原刊載於《思想坦克》)

 

 

 

電影資訊

芭比 Barbie》(Barbie) ─Greta Gerwig,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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