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導演是枝裕和鏡頭下的小孩子總是讓人印象深刻。早在2004年，《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當中飾演長子的柳樂優彌就在五十七屆坎城影展拿下最佳男主角獎。而後的《海街日記》裡因海選脫穎而出的廣瀨鈴，演技也在當年影展頻獲肯定。《小偷家族》與後來的《嬰兒轉運站》中，小孩子的身影在電影裡從未缺席。可以說，孩童在是枝裕和的作品中佔有無可忽視的重量。

 

　　在大眾的眼光中，孩子是清純的，與可怕的怪物應該絲毫無關。但《怪物》講述了一個人人都可能是怪物的故事，以此作獲得坎城影展最佳劇本獎的坂元裕二在訪談中說：「希望從加害者的角度來觀看事件，因爲可能你我在不經意中，都是怪物。」

 

　　的確，在《怪物》中，觀眾才發現每個人都可能是加害者，連小孩都不例外。

 

　　一場看似尋常的校園霸凌，卻在劇情推進中不斷翻轉真相，原本以為的加害者原來是受害人。心急如焚的母親弄錯了目標，暗示親子關係永遠不可能透澈理解，而顢頇的公務體制無法解決任何問題，讓觀眾越看越憤怒與無力。真正的怪物是誰？答案是每一個人，小孩也參與其中。

 

　　但這篇文章並不想停留在「每個人都可能是加害者」，並把這句話當成《怪物》的詮釋終點。或許我們可以更進一步去思考，什麼狀況會把你我一樣的普通人推往怪物的邊界？

 

　　在《怪物》裡，給我們的其中一個答案是「說謊」。

 

　　說謊是所有人都會做的事，是每個人都曾經為之的小惡。孩子們覺得戲弄保利老師很有趣，所以說謊。麥野因為逃避內心的感覺，所以說謊，星川為了隱藏性向，學會說謊。學校為了平息家長的怒氣，逼保利老師說謊。校長為了不讓他人知道害死孫女的真正兇手以維護自己與學校的形象，選擇說謊。

 

　　謊言是如何誕生的？說謊是生物的天生本能，自然界中有從偽裝術、擬態到能夠主動模仿出豺狼叫聲，以騙走其他動物的獵物的叉尾烏鵑。這並非是人類獨有的惡例，動物為了生存發展出說謊的能力，而人的謊言也是社群生存下不得不的手段。

 

　　但我們不知道無心的謊言，會盪漾出多大的水花。

 

 

　　人隨著年紀漸長，慢慢學會衡量謊言的代價，但小孩子還沒有足夠的經驗。人對說謊後果的權衡能力並非與生俱來的，麥野在說出「豬腦是保利老師說的」與小學校長決定讓先生去頂罪，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中年級以下的小孩道德發展還在早期的階段，為他人犧牲自己的利益或是勉強自己是非常稀少的。對他們來說，可以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而說謊，而之後會不會被懲罰或制止才是否說謊的衡量標準。因為保利老師是好人，不會因此處罰他，這大概就是麥野情急之下說出保利老師名字的原因。還不會為他人思考、還不懂自己的謊言會造成什麼影響，麥野的無知將保利涉入複雜的親師關係與社會的大規範中，最後造成保利被革職的結果。

 

　　已經進入高年級的小孩，慢慢內化社會規範與在意他人的眼光，會因想符合大家的標準而說謊。麥野雖然喜歡星川，但因爲男同學嘲笑星川的女性化，害怕被同學排擠的麥野於是要求星川不要在班上公開跟他說話，兩人只能在秘密基地裡遊玩。也因為麥野不斷壓抑與對自己的內心說謊，這些矛盾累積出無法消化的煩躁與憤怒，讓他的行爲越來越脫離常軌，引發一連串的風波。

 

　　劇中的麥野與星川正好是五年級，介在中高年級間的微妙年齡，很符合這個年紀的行爲模式。

 

　　第二個答案是對異己的恐懼與排擠。

 

　　劇中的麥野與星川，因為旁人的不理解，只能在秘密基地裡談笑遊玩。男同學排擠星川的女性化行爲、星川父親責罵他、毆打他、威脅要搬家以遠離麥野，星川因此出現縱火與隱瞞事實的行爲。對於異於普遍行爲的人，想要矯正或驅逐異己的態度，讓每個人都可能成爲隱形的加害者。

 

　　但受壓迫的人豈不會有怒與怨？在火災大樓裡的人對星川所遭遇的毫無所知，星川縱火的後果是所有人一起受難，故世上之事並非事不關己、並非與己無涉，一切的失靈與失衡皆是整個社會一起付出代價。將火災放在影片的開頭是種警告與提醒，而在陽台遠觀的麥野母親或許更是世人的寫照。

 

　　電影中對母子關係的描繪是完全絕望的，星川的父親已失去親職功能，麥野的母親盡力想理解兒子、幫助兒子，但就連吃飯時電視上的諧星表演，母子兩人的解讀卻也是南轅北轍，麥野對母親的笑只是迎合，母親刻意想逗弄孩子開心，卻渾然不覺已踩中兒子的雷點。所有想欲的接近皆是枉然，不如正視孩子是需要尊重與空間的個體。飾演母親的安藤櫻演技驚人，在小偷家族的演出已讓眾多評審驚艷，這部的演技也很到味，尤其喜歡夜中開車與麥野爭執的橋段，把母親想知道真相又怕把孩子推離那教養者的壓力和欲言又止，藉由微小的眼神與表情精湛地呈現出來。

 

 

　　是枝導演與坂元裕二的合作創新了小孩子在是枝作品中的地位，多元的視角讓它格外引人目光，像萬花筒一樣，從不同角度能看到迥異的景色；這也是一部絕望伴隨希望的電影，雖然被排斥、雖然被厭惡，但不被接受的兩人仍有陽光灑落的時刻被刻骨銘心地惦記著。

 

　　美好不羈的奔跑是片尾給予所有人的祝福，自由的心靈難以存於人世，但是透過影片醞釀的顏色與光線，像下課午後麥野將臉貼進溫熱的人孔蓋，努力想聽見下水道裡貓咪聲音的天真無邪一般，彷彿在螢幕的那一端仍有那美好世界。

 

 

 

 

電影資訊

《怪物》─是枝裕和，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