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就是一個邪魔。」片中的配角疙瘩和尚在火邊告訴遺族王子阿席達卡，後者從東方山野朝西方文明進發，試圖尋求詛咒的解方。

 

　　邪魔，是由瀕死的動物變化而成，變成邪魔的動物會獲得強大力量，同時心智也會陷入混沌，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憤怒與破壞慾望。

 

　　宮崎駿的《魔法公主》是一個殘酷而血腥的世界，動物因怨恨而化為邪魔，攻擊與其傷痕無關的遙遠村莊，而達達拉的女人提防著男人的同時，既藉由冶鐵取得了自主權，也污染了環境，以致於魔法公主小桑數度攻打他們，同時在此之外，世界正因秩序崩壞而消解戰亂，武士攻打村落見人就殺，而「天朝皇帝」這個片中僅有手紙與軍隊出場的人物，則命令作為神祕的僧團伺機而動，希望得到山裡神明的頭顱，我們不知道他是聽信傳言認為山獸神的頭顱能夠令人長生不老，還是相信其能作為象徵結束亂世。

 

 

　　矛盾導致戰爭，戰爭招來怨恨，怨恨製造邪魔，山中依循自然而生的巨豬們無論是拿各神還是乙事主這些頭目級人物前後成魔，他們的怨恨不只針對侵佔他們家園的人類，也針對袖手旁觀的山獸神。

 

　　「山獸神啊！如果你真的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那就讓我的士兵復活，讓他們殺光該死的人類吧！」

 

　　宮崎駿透過巨豬的口訴說著對人類的憎恨，在這個世界裡，自然成了女性爭取自主權的犧牲品，驍勇善戰的女首領黑帽大人帶著她借來的火槍隊，試圖震攝敵人的同時建立自己的女性軍隊，同時接受那些一般村莊不要的病人，讓他們成為身包繃帶只露出雙眼的戰士，並從自然手中把一座山變成固若金湯的堡壘，作為達達拉城主的她並不憎恨自然，而是為了自己的正義而必須榨取自然的力量，因為片中的「天朝」覬覦她們的鐵礦甚至是土地，為了讓她收留的那些煙花女子不再受男人欺負，她選擇將槍口對向山林，與那些妨礙她們開發山林的動物們戰鬥。

 

　　「如果山獸神死了的話，他們就會變回普通的動物。」

 

　　山獸神所在的山林讓動物特別茁壯，甚至具有語言能力，這是自然之母的餽贈，然而同樣帶有母性形象的黑帽大人卻必須摧殘它。

 

 

　　從泛神論的民俗信仰到君權神授的天皇信仰，再到結合現代技術的帝國主義，《魔法公主》以象徵的方式展示了人類的現代生活是怎麼產生而來的，透過與自然之母的臍帶的剪斷，人類因此不再把自己當做動物的一員，動物也不再是與人相互依存的鄰里，而是被人類迫害而與人類為敵的存在。

 

　　然而山獸神並不這樣認為，作為自然的化身，有著人臉的他甚至還救了看得到他的青少年阿席達卡一命，這個少年遊走在達達拉與山林間，試圖調和兩者的矛盾，正如他擋在黑帽大人與魔法公主小桑間，一人肚子一拳讓她們停止互相廝殺，試圖讓弱弱相殘的悲劇別再發生，因為在人類之母與自然之母外，還有一個由男性主宰的殘暴世界，正如阿席達卡在憤怒中得以催動詛咒之力，不論是一箭射掉他人腦袋或者是手臂，又或者是推開沈重大門那樣，這與能毀掉世界的龐大力量系出同源，他們來自山獸神內在的死亡，這就是為什麼山獸神能夠治癒致死性傷口，卻無法排除詛咒的原因，因為詛咒對他而言是身體的一部分，在他體內他尚且能以吸收而來的生命力與之平衡。

 

　　山獸神是自然的化身，同時也是宮崎駿對完美烏托邦狀態的想像的象徵，它的完美體現在它既存在卻又不彰顯自己的存在，它擁有強大的力量卻又脆弱無比，作為一種自我調節系統，它掌控著森林中的生死，能吸取生命也能賦予生命，而它被森林中那一大群旋轉著自己的頭，如幽靈般若隱若現的小精靈所感知說明了祂若有似無的存在方式。

 

　　而宮崎駿在本片所安排的弒神橋段，則代表這種完美烏托邦狀態的想像的破滅，人類的槍枝消滅了它，變身螢光巨人到一半的山獸神隨著失去頭顱，釋放了大量的黏液，黏液所到之處皆是所謂會奪人性命的詛咒，也說明了自然的失控確實可以因人而引發。

 

 

　　對日本人而言，殺掉山獸神跟西方比如尼采人殺死上帝的意義並不太相同，即便都是對超驗價值的否定，但尼采上帝之死還包含著某些道德準則的死去，人們不再相信那些事情，然而山獸神之死，對於宮崎駿而言，更像是一種日本近代歷史的轉譯，戰前不斷砍伐著山林以及製造污染，包括河川都曾被愚蠢的填掉只為獲得更多土地，至於戰後拼經濟更是拼出了各種環境問題，除了地理面貌的改變外，高速工業化造成的亞硫酸污染、多氯聯苯、水俁病等案例更是直接危害全國人民性命。

 

　　所幸，隨著民主化與環保意識的抬頭，宮崎駿也親眼見證了自然重新被重視，在六〇年代末到七〇年代日本政府的一百多項法律推動以及日本環境省的設立，讓一切得以挽救，正如《魔法公主》裡勇敢樂觀的阿席達卡始終沒有放棄，帶領本將奔向毀滅的眾人，誠懇的還回頭顱並向山獸神道歉，即便山獸神之死難以逆轉，日本終究是懸崖勒馬，在從自然那裡奪來發展的權柄之際找回對自然的謙卑，並成為國際有名的有著自然美景的環保大國。

 

　　「活下去」是1997年的魔法公主宣傳語，然而這種活下去卻不是苟延殘喘，更非如過往那般活著。日本人，甚至人類必須記住，現在不再有山獸神掌控生死，調和一切，人類已足夠強大，所作所為已能超出自然母親的負荷與消化，以至於我們能親眼見到其效應，這就是為什麼不約而同世界各國討論起了2050淨零碳排，因為這不是自然力量的反撲，而是人類力量對自己的毀滅。

 

 

 

電影資訊

《魔法公主》（もののけひめ / Princess Mononoke）─宮崎駿，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