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肉體恐怖大師」大衛‧柯能堡之子,布蘭登‧柯能堡的第三部作品毫無疑問的是他創作主軸再次塑型之作,構想並非新穎,批判也非超前時代,呈現的是出對驚悚恐怖類型的迷戀,以及人類自我的懷疑。
難道,自我豈非另一個沒有邊界的泳池嗎?
問布蘭登的科幻作品是否寫實沒有什麼意義,因為他一向不關心片中世界合不合理,而是憑著一股卡夫卡式的荒謬,刻意用感官與概念的衝擊,螺旋突進觀眾大腦。
他的首作《追星病毒》探討人們因為狂熱而渴望以各種方式接近明星,包括食用明星授權DNA做出的人造人肉,甚至渴望共享痛苦而購買明星感染的病毒施打在自己身上,劇中主角是一名診所業務員兼粉絲,某次偷偷施打自己偶像的血液之際,意外感染了致命病毒,而為了存活下來,他必須對抗暴利診所,並一步步發現此等商業模式的背後真相。
到了下一部作品《寄身殺手》,布蘭登‧柯能堡描繪一種透過儀器進入他人身體進行暗殺的職業,女性主角在某次任務後,意外帶回殺害對象的意識。有別於史帝芬妮梅爾的《宿主》,主體與主體並不因為共用身體而喪失界線,透過迷幻剪輯與實體模型,《寄身殺手》更加強調主體相融後的混沌與創造,並且引導觀眾思考我們本以為堅不可摧的主觀意識的脆弱性。
而這回《歡迎來到極樂弒界》,布蘭登大搞複製人,讓前往落後小國度假村遊樂的有錢外國人,在當地盡情犯罪,瘋狂行刑而不被懲罰。黑色幽默讓人好笑又無奈,驚悚又噁心。不,這不是《絕地再生》,更不是更早的《魔鬼複製人》那類講述被複製者如何跳脫原版限制找到主體性的故事,而是關於我們放置在皮囊裡的靈魂有多麼脆弱與空無。
事實上,從開場的一片黑暗,主角喃喃自語著「白沙腦死(White-sand brain death)」,隨後宛若不在場的迷茫精神狀態,都預示了亞歷山大‧史柯斯嘉(Alexander Skarsgard)飾演的作家詹姆斯,在堅挺的胸肌與如鐵的腹肌下,潛藏的是一個脆弱的自我。
當詹姆斯看見複製人被自己肇事車禍死者的孩子一再刀刺時,他開始享受其中強烈恐懼帶來的腎上線素,並一掃先前的混亂與困惑。布蘭登利用大量迷幻剪輯與實體模型還有肢體舞動製造的視覺衝擊,很容易給觀眾一種刺激的眩暈感,如同本片一開始數次天旋地轉的鏡頭,片中小國是某一種低調的「西方極樂園」,而詭異又美麗的米亞‧高斯(Mia Goth)則是主角詹姆斯的引導者,比起他無趣的妻子,米亞‧高斯飾演的蓋比以一種崇拜者與誘惑者的姿態,吸引著詹姆斯跟他們晚上偷偷溜出度假村,偷偷到當地人生活的海灘嬉戲,而詹姆斯面對異常熱情的蓋比,則帶有一種恐懼與興奮:
「她是我的書迷!」
當詹姆斯開車載大家回家時,撞死人的恐懼逐漸蓋過了興奮。血肉模糊的人體是布蘭登的招牌配菜,模糊了人與非人的界線,儘管他們逃回了家裡,詹姆斯與妻子卻仍然在隔天於飯店睡眼惺忪時被當地警察逮捕。
電影層層遞進觀眾的恐懼,一開始以為這部片裡最恐怖的是號稱未開化、會殺人或強暴的當地人,接著以為是那些卡夫卡式的冰冷官僚,他們冷漠且怪異的舉動讓觀眾以為詹姆斯要倒大楣,但當蓋比在詹姆斯回來後熱情的將他介紹給了自己的「喪屍同夥」,我們才發現,原來所謂「死刑」只是一種娛樂,他們樂於欣賞自己的複製人被野蠻處死的場面。在此,死刑的「正義」與「可看性」與窮人和富人達成一種詭異的共謀,政府作為中介者藉由黏稠果凍的複製技術滿足了這兩方的願望。
電影從這裡逐漸轉成諷刺黑色喜劇,從入室強盜再到吸食當地毒物然後群體雜交,甚至擄走當地警員隨意毆打,詹姆斯似乎如魚得水的享受其中,但電影卻透過當地的亡靈面具告訴我們這些人正逐漸成為某種行走喪屍,哪怕他們的肉體看起來完好無損。
當然喜劇也很容易變成恐懼,特別是當詹姆斯發現蓋比還有她們那群人終究只想拿他當玩具,詹姆斯跟當地窮人在地位上並沒有什麼差別,只是詹姆斯先前並沒有意會到這一點。又一次,電影的轉折指向缺乏的自我認知,及其如何容易在社會關係裡被塑型。布蘭登擅長的迷幻蒙太奇再度讓我們看見詹姆斯的惡夢,這是一個《寄身殺手》出現過的意象,一個對象在你面前被撕開,或者你自己被撕開,但裡頭除了笑聲什麼都沒有。
權力對肉體的作為,可以輕易影響一個人的自我,無論這樣的作為發生在自身或者眼前。《歡迎來到極樂弒界》就此凸顯原文片名「Infinity Pool」意象,當假期結束之後,蓋比一行人若無其事的回到日常模式,開始談論工作與帳單,而詹姆士仍然恍神的坐在巴士、機場、大雨磅礡的無人度假村,我們忽然發現摧毀一個人的靈魂居然如此容易。彷彿經過劇烈的身心刺激以及性與暴力乃至於尊嚴打擊後,這個中產階級作家已經只剩下一具身體而別無他物。
似乎也在提醒觀眾,作為沒有爪牙的掠食者,人類最具備統治力的那群比起健美的雄壯肌肉更需要無咎的精神構造,他們可以輕鬆的藉由野蠻度假來為回歸文明做準備。
電影資訊
《歡迎來到極樂弒界》(Infinity Pool)─Brandon Cronenberg,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