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voir | 西元12世紀，她想在迷宮中吻她：《瑪麗迷宮》

西元12世紀，她想在迷宮中吻她：《瑪麗迷宮》

邱佑寧

2023/11/21 12:00

這是一個奪去男性角色姓名，卻仍無法抵消其之於女性影響力的故事。

　　來自法蘭西的瑪麗，在充滿母性的環境下成長，甚至曾成為女子十字軍團的一員，卻因傳說中的美露莘（Mélusine）血統「失效」，而被迫放逐到英格蘭島上的貧瘠修道院──那是生而為女，便必須用盡所有柔美爭取生存的時代，也是隨處可見私生子女的時代。

　　正因子宮由女人專生，卻又任意由男人所用，瑪麗自小便明白，美貌是一種罪，而她是這罪行之下的產物：行軍中的國王看中田野中獨自嬉戲的少女，因施展權力而生的歡愉讓他誤會，自己的肆意存在比少女自行決定的人生更重要，正如幾乎所有男人一樣。

　　於是瑪麗成為了王室的私生女，卻無人以此為傲，尤其是她那被視為「過分強悍」的母親與阿姨們。瑪麗沒有姓氏，但在她甜美的童年中，她們是一群跨騎在馬上、在拜占庭帝國衝下山坡的女人，持劍又強壯，即便被傳為狼女也在所不惜。

　　相傳狼女在藍月之夜現身，但瑪麗的母親卻仍死於乳下的腫塊。她在過世前交代瑪麗，不可讓他人知曉自己的死亡，否則瑪麗自給自足的生活將不保，不僅是因為這家產富有，更是因為一名落單的少女是顯眼而被視為特別脆弱的，如她母親當年一樣。

　　初抵宮廷時，或許瑪麗曾錯覺，自己再度回到充滿女人的世界而可安心，豈知這是她童年世界的反面：愛情因無所不在而備受輕蔑，女人不但憑藉美貌與優雅才成為誰的寵愛，還被期待以粉飾後的溫柔手段達成目的，否則就是僭越而不可取的。

　　分明是不期待女人掌權，卻又要女人以費時費力的心思與外貌，彰顯身旁男人的權力之高。

　　瑪麗從不奢求成為其中一員，不僅因她「天生條件」不佳，也因她的心思從來只在一個女人身上：在幼時見過她以及母親過世後，瑪麗深深著迷於將自己視為「強暴的種子」的埃莉諾王后；她清楚記得，那女人曾對自己說，真正的貴族女子從不讓雙手染血，而是溫柔地影響他人替自己完成這類糟糕事務。

　　於是在小說開篇中，讀者很快明白，這是一個奪去男性角色姓名，卻仍無法抵消其之於女性影響力的故事；在修道院展開新生活的瑪麗，儘管並不總是虔誠，但也窮盡一切方式，在世俗與宗教間達至平衡：她要在這男人建構的信仰之中看見聖母的啟示，她要以在修道院之前的人生中學會的一切技巧，成為修道院中「唯一的男人」，以保護她的姐妹與孩子。

　　小說中，瑪麗在閒暇時樂以將經文中的陽性詞改為陰性詞；然我好奇，若瑪麗知曉在遠方有一種以女字部首造髒字的文明，使得那些令神明皺眉的罪行，皆有女人的樣子，不知作何感想。畢竟這些沒有男人的女人們，依照瑪麗不願意謙卑的指示，達成一件又一件教會不曾期待的成就──甚至在女佃農遭男人的「蛇」侵犯後懷孕、瑪麗第一次看見聖母金黃閃亮的幻象後，她決意建造一個迷宮。

　　根據瑪麗所說，一個隔絕腐敗塵世的迷宮來自聖母馬利亞的指示；往後所有預計欲進入修道院的外人，皆需綁上眼罩，因為這是一個女人之島。然小說並不以大幅貶低男性為提升女性，而是專注於刻畫中世紀的血肉樣貌，讓讀者在為瑪麗心驚之餘，也沈浸在一個動物比人類更接近神的世界。

　　在瑪麗擔任院長期間，並不是未遇過欲挑戰她權威的人，只是被她一眼識破；甚至，就連瑪麗願意為之燒毀修道院的靈魂，她也一眼認出：那女孩阿薇思不因美而危險，是因危險而美，帶來由蛇創造的謊言。

　　因這女孩而渴求更多，不是瑪麗犯下的罪，因讀者與神都明瞭瑪麗亦是肉身質地；是她想成為「偉大」的心思，讓這修道院不再只是修道院、女人彷彿不再是女人，而是不育女人──小說中，曾提及修道院所飼養的不育母牛以及母牛／羊與小牛／羊分離的情節，是以保有子宮卻不行使它被冀求的任務，以及用畢子宮卻必須迎來與子相別。

　　瑪麗如此、埃莉諾如此，阿薇思亦是如此。

　　作者似乎除了避免貶低女性外，亦刻意不寫「瑪麗是否曾想過成為男人」──這想必閃過所有稍有心思女人心中的念頭，怎麼可能不曾進入不被視為女性的瑪麗腦中？我想起東方的藥師佛有咒，謂若女子常念之，便可成男子；但不論此咒緣由如何，瑪麗想必不屑。

　　才華洋溢的瑪麗在度過心碎又奮力的日子後，終究體會，過往她視為榜樣的埃莉諾誤以為，只有婚姻與財富才能建造保護自己的牆，實則瑪麗是以她所謂黴菌般的信仰，以及保護身邊女子的決心，建造一座驚世駭俗的神聖園地。

　　而這源自她欲偉大的一切，最終卻讓瑪麗發現，她終於不必再被迫獨自承受自己的寂寞。

　　在讓她獲得又失去精神上的女兒沃菲德，以及所有矛盾同時存在的世界裡，瑪麗寫下必定被視為異端的種種神賜幻象，卻不是因為狂喜：「要直到寫下來、客觀地反覆思索，神賜幻象才算完整」──然而在瑪麗失去最多的時候，神沒有現身，是無盡黑暗與光明反覆的日常，讓她終於感到疲倦。

　　耶穌之外的寂靜，給予世界最多，也讓瑪麗心中的風景與其他修女完全不同：她是混合平凡與高貴之身、偉大與渺小之合，以及受苦與給予之愛。最終，小說並未回答瑪麗是否後悔過，不讓生命中每一把鋒利的劍刺入而能獲得世界對傷者的同情，而是專注於拆解宗教符號意義轉化的可能性：她看見神的真正樣貌，以及迷宮中自己為自己建造的一切，足為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