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的人覺察事物的邊緣,用指尖滑觸。不破壞其本身,銳利的眼便可架構而使其奏鳴。
⠀⠀⠀即便來自實在經驗底情愫是有建立的條件,人(在特定情況下)也會同時對於未曾謀面過、感受似曾相識的時刻進行感官觸發,通常模稜兩可或者霧裡看花──你大抵知道了什麼,你經驗了它,而它作用予你。
⠀⠀⠀大雨打斷世界聯繫,室內靜緩的德佛札克大提琴協奏曲,影帶上杜普蕾正拉奏第二樂章,她的姿態溢有流動的美,大提琴感覺和身軀同時起舞,翩翩地,發散遼闊。而夜裡頗為神秘,或一往情深,但幾乎不來自任何可擁有經驗,伴隨的更似於古壁畫那般輕描淡寫的「想望」,越發抽離然而深邃,像是遊神。
⠀⠀⠀這些體驗並不難尋,有一個合襯的形容是〈料理鼠王〉的美食評論家柯柏吃了口小米做的雜菜煲之後,一瞬間味蕾帶離他至回憶裡母親為他做的雜菜煲。此刻與過往產生新的連結,這係透過感官抒發而得的熟悉感,也就是鄉愁(nostalgia)。
⠀⠀⠀鄉愁奠基在幻想與現實的交界,既虛空又勻稱,懷有憂傷但緬懷喜悅的暫留。人的最根本是具一切空泛,無限會經由個體折射,一個稜鏡會有不同彩度交錯。共情是其中的快速傳遞,隱藏繁多,揀索腦海,誠如阿納克西門德(Anaximander)提及的終極實存,論其自然,這是一個永恆不逝的本原,萬物藉此而來,最終也會歸向原處。他引入容器(apeiron)概念,則於時間、空間即使性質上為無限的,乃不可定義者,而萬物皆從一場離心旋轉相生相剋。
⠀⠀⠀在情感內部,共情則作為蘊含的變化,它提供了運動的可能性,意即原先的波動受到另有的刺激形成新的情感。基於信念本原,在這些外在的共振中將不斷指涉出它的蹤影,主體藉由回溯而尋求情感的奔流。
⠀⠀⠀中年的Toto回到童年時候西西里島的家鄉,在老舊電影院裡影幕投放了Alfredo為他留存的膠卷,淚水盈眶的Toto陷入過往回憶,深潛的是一陣騷動,裡頭五味雜陳,沉眠的《新天堂樂園》恍如昨日,一切盡在不言中;又或像〈しなの夜〉裡的李香蘭依靠陽台的憑欄,夜色霓光繁華的上海薰陶了她與男主角的戀情,她悠悠哼著〈蘇州夜曲〉(而在這之後,此曲也被渡辺はま子翻唱),若有所思地嫵媚。兩個例子皆使觀影者「共情」於敘事,儘管那未曾予個體抵達,然而幾乎透過一介演繹則可獲得它其中的情緒價值,之餘,龐大如黃金年代的投射、細如一縷片刻的再現等等。
⠀⠀⠀德佛札克大提琴協奏曲的第二樂章,耐人尋味,儘管作為典型慢板的抒情,他仍然巧妙地運用銅管樂器製造出逝去感,烘托下一個主要音色出現。樂章選用雙簧管清晰拉開序幕,副旋律讓低音管劃破迷霧般,語氣輕柔,大提琴接續雙簧管所引的主旋律,彷彿慢慢沉澱,田園輪廓清淡地,一直到大提琴再次稍稍漸強畫風來到新的鋪陳。印象撫新,原先從原野的霧色間初初展露金黃光線似,猶如浸泡晨早。第三樂章近末,大提琴透過多聲部超技將高潮推新,這一個段落長笛與大提琴如百靈鳥飽滿生氣,縱入迷藏間,私觀察了可愛的部分,在富足節奏的低音域中,長笛似乎飛行之上。
⠀⠀⠀這樣的感性交織並不一定需要你完整地去看過真正的朝日清風,它像共感的雲端儲放,你可能可以拼湊得出。這件事使我感到深刻。所聽見的是漸遠,所感受卻是毗鄰,兩者交幀,弦盪般。
⠀⠀⠀是否這也意味,人的知性不僅僅在於調和與平衡,也有能夠從感性擁有的細膩經驗去向神秘闡釋出暗語。否則為何音樂、藝術、文學能鑿以某種承載。
⠀⠀⠀鄉愁的命題藉人的生命異化成時間的跳躍性,這裡不免帶有被動象徵,言下之意,人在所謂「觸景」中而生發「情意」──觸景傷情──將五感推至到另一個象限內,此外,你將偶然感受到心靈或許自此能夠與肉身相悖;我不夠確定這是否歸循於某種心物二元,不過顯然地,當我們指涉一客體使現象顯現(present),那我們進而承認主體亦可以透過客體使自身的某一小部分再現。這件事在音樂的場域獲得最好的詮釋,甚至它用以極少(同時,也是極純粹)的媒介去誘發現象產生。那麼簡易的問題便是:是什麼促使我們情動?注意到,這裡並非寫於「動情」,在於人本不是積極地讓情感湧出,而是情感受刺激迫而流淌,相較於給予、餽贈,人於此狀態中縱然是具反身性的(reflexive)。
⠀⠀⠀潛入谷底中夢反而會逼近自身。
⠀⠀⠀舊世界的汰換將人們轉化並且帶來一種新的心緒,如此情感會在幽微之中反覆誕生、復刻,最能想像的思考即是它以延長的狀態消隱它自身,無時無刻圍繞著主體,藉樂音、影像、符號等等抽換主體的時空性,進而達到「回望」的效果。因而,人是從其中知覺自身的獨特性:在那些故事,你選擇回過頭來凝視廣闊,並且這一時刻,是時空把握住了你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