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敬文東(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
現代生活的要義之一,實非失去莫屬。這也許是何杉的詩集《平庸之作》的要義之一。在現代日常裡,我們飽經逃離、遺忘與喪失,匱乏是現代人的常態。詩人何杉對此心有靈犀:
「愛就是愛/逃離就是逃離/失去就是失去/懷念就是懷念著/無法追趕就是無法追趕。」
節選〈無盡的河〉
古往今來,人們遭逢的最強烈的失去無疑是死。就像倉央嘉措曾經寫道過的:「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閒事?」何杉也寫過:「新生不過是死亡的延續/死亡不過是新生的終點。」節選〈時間之戰·六·夜航船〉
當然,談論死亡是一件恆常恒新之事,何杉樂於給同行或後來者留下新的空間。《平庸之作》是一本漫溢著悲傷、沉痛以及悲憫的詩集。在這本詩集中,讀者將不斷被詩人帶向瀕死的體驗當中:「有風的早晨,鐘聲迴響在城裡/循著死亡的氣息,我一路追到博物館。」節選〈博物館導覽〉
「我們一輩子都在參加葬禮。/只有在最後一個葬禮中,我們/才成為了主角。」節選〈孿生〉
「我等待,我乞求/而在等待與乞求之間/日子衝下斷崖。」節選〈正午的日子〉
「在你面前,我們都是倖存者/我們永遠都是。/萬物皆可造就死亡,/除了死亡本身。」節選〈人與煙塵〉
這樣的句子和段落實在不勝枚舉。它們精彩但十分平實,平實卻又十分精彩,體現了何杉出色的詩歌技藝。儘管題為《平庸之作》,但這本詩集的核心主題卻是關於死亡的思考,以及隨著重複又重複的失去而來的末世體驗。何杉筆下的城市亦由此帶著縈繞不去的廢墟感,這是時代之痛也是詩人何杉的切膚之痛:
「孩子,我願你在夢中自由,/因為世界正在紛紛折斷。」
節選〈廢墟之書8:3〉
「所謂平庸,更多的不過是在死亡面前,在時代的激烈變動當中,在一種強烈的無力感之下,詩人僅能選擇無可奈何的自嘲:「事件,包圍著我們。它們定義我們。/它們藉由我們的言說而存在,或者說:/它們透過我們而持續發生。/事件並不在乎我們是誰,是某人/是庸碌之輩,還是海員,它依據自己的意願而持續著。」
節選〈存在的每一刻〉
有會心的讀者當然可以看出,何杉的詩作中瘟疫一般的死亡氛圍從何而來。它有無力的疲憊,有時事的沈痾,也有何杉在其生死觀背後表現出來的時間觀,這為何杉的寫作帶來了語言上的顯著特點。流動般的敘述方式和語感,讓何杉在他的詩作中構建起一個「流動性的世界」。
在何杉眼裡,世界總帶有某種傾頹的危險;世界倒向的地方,是一種巨大的、空曠的虛無,人們對死亡的恐懼正如對流芳千古的嚮往。但正是這種危機的來源,正是這種不斷革故鼎新、彼此拋棄的現代生活,帶來了新的可能性,彷彿毒物十步之內必有解藥一般,命運的啼笑總在暗中嘲弄一切。 《平庸之作》在愈加探究裡,愈加沉浸在詩人何杉所營造的死亡氛圍中。
奇怪的是,《平庸之作》在不斷對生死的追問裡,死亡的神秘與可怖卻漸漸消弭,便也愈加發現何杉對死亡的態度愈加曖昧:
「因為存在一個死後的世界,戰爭寫在莎草上。/孩童們在廢墟裡亮著。」節選〈在進行時態和未來時態之間的孩子們〉
何杉書寫死亡,卻不像海子那樣過度迷戀死亡。他對失去、消逝、死亡的關注,全然出於對生活的強烈熱愛和珍視。
死亡是《平庸之作》的核心主題,卻並非唯一,何杉並不畏懼於死的隔絕,詩集以〈一個兒童〉作為結尾可謂明證。而對於一個成熟的詩人來說,以何種語氣作為詩集的結尾是一件很考究的事情,並非輕易之舉。何杉僅僅是帶著強烈的末世感和廢墟感,面對滿目瘡痍的世代,期待未來的世界可以重新獲得它自己:
「那個撿到名字的孩童,/在制服的線上來來回回走。/一團模糊的光亮起來,像個煙斗/或恆星莊重地謝幕。」
節選〈一個兒童〉
兒童作為何杉詩作中與死亡相對的另一個重要意象,昭示著不可知的未來,一種嶄新的時間。很顯然,何杉期待一個兒童的出現,正是期待未來的可能性,也是對自身的放逐,因為作為平庸者的他這一代人已經無力改變任何東西。但何杉嚮往全新的力量來改變他無法改變的一切,重新撿起一個名字,重拾舊山河。無論如何,何杉內心的愛已然透過死的陰霾看到了新生。他對現代經驗的敏銳,讓他的詩已然深入日常生活的要義。關於失去是一個時間問題,關乎死亡亦是,關乎期待、未來同樣亦復如是。
當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後,現代生活的一切便凝結在時間之中:
「萬物都在轉換,這只是時間問題。」節選〈時間之戰·一·阿雷西博自毀〉
(本文為詩集《平庸之作》推薦序)
書籍資訊
書名:《平庸之作》
作者:何杉
出版:爾思出版
日期: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