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殖中被控制,從知識中得自由?《進擊的巨人》

 「知」最終潛入所有角色的骨血,成為無法抹滅的詛咒。

 

  本文將以漫畫為依據,從「宰制」、「暴力」及「自由」等主題切入,評《進擊的巨人》一作之文本深喻。

 

  宰制所在|牆

 

  「人類築起高牆,抵禦巨人。」是我們對於故事最初的認識。帕拉迪島上的人們世世代代受到了巨人的威脅,一個物種對於另一個物種的宰制關係,也是為什麼艾連能變身為巨人時,許多人們直覺性地產生排斥,視之為敵的原因。

 

  但當故事進展到了「城牆」是由巨人所構成時,即又產生了翻轉──「巨人與人類的關係究竟是什麼?」一些巨人們主動成為城牆保護人類?或是人類能操控巨人成為城牆?抑或是不得已以土石將巨人封印為城牆?種種猜測在讀者與觀眾心中。兩個物種間的宰制關係,在劇情發展上產生了鬆動。城牆是一種隔絕將敵我分離,但也是一種保護,但此刻「敵」與「保護」的矛盾卻共存了。

 

  整體而言,城牆的構成也不僅隔絕巨人與人類,同時具有人類的階級區分。越中心即越多層保護的即是權力的核心——人類宰制鏈中的高層。而居住於甕城的人們,在這樣的設置中,則有如誘餌般存在。人類與巨人間的物種的宰制關係,人類與人類間的階級的宰制關係,皆藉由城牆展現。而城牆既是保護了人們,但卻也在遭逢攻擊時,噴濺、散落成為致命武器。城牆是一體兩面的,所謂「保護」的同時,也剝奪了自由。基於此故事核心,諫山創在劇情中安排了三個明確的對照組:始祖尤米爾——豬圈、古利夏——雷貝利歐收容區及艾連——瑪利亞之牆,持續千年的「宰制」具象化矗立於三人面前,藉由角色如家畜般肉身受限的境遇,進而使讀者體會到安寧假象下的屈辱。

 

  而宰制也是複雜的,當「巨人之謎」更加清晰,帕拉迪島人是艾爾迪亞人,即始祖尤彌爾的後代,皆能化身為巨人,或言皆本身就是巨人的真相被揭開後,原本所認為的「敵」變成是「我」,那「我」究竟該對抗什麼?而在「海的另一邊」的世界被揭示時,又多看見了一種宰制——人類的種族之間。

 

  在海的另一邊,不是自由,而是更為悲慘的歧視、欺凌與控制。當地鳴最終發動時,艾連打破了整個故事中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座牆:大海。海作為主角三人兒時的願望,甚至可視為艾連渴望自由的具體投射,諫山創卻安排調查兵團一行人抵達海邊——這個夢想成真的時刻——迫使艾連與讀者認清牆外牆的現實困境,並且巧妙反轉了大海「廣闊、無邊」的視覺意象,陷主角群於更加未知且困頓的處境之中。

 

  暴力傳承|殖

 

  艾爾迪亞人的起源,沒有伊甸園,始祖尤彌爾是奴隸制度與性暴力的受害者。巨人之力的出現,便是源自尤彌爾在遭受初代弗列茲王追殺時,於生死交關之際受到怪誕蟲的寄生。無上的力量並未帶來解放,反而使尤彌爾遭受王權野心的覬覦,並以婚姻之名誘騙她甘願成為擴張帝國的終極兵器。

 

  吉克所主張的剝奪生殖能力,艾爾迪亞人不再繁衍而逐漸消失,讓悲劇結束的概念中,「殖」的意思在於傳承。而同時,「殖」也有殖民的意涵。艾爾迪亞人是弗列茲王為巨人力量所進行的殖民產物,不僅在於作為男性的繁衍後代的物種觀點,也在於作為一國之君的國力提升與疆界擴展的權力遊戲。

 

  然而,「殖」禁錮了始祖尤彌爾與世代的艾爾迪亞人。而始祖尤彌爾所受的剝削,不僅止於作為女性與奴隸。同時也是怪誕蟲所寄生與巨人之力的容器,乘載了弗列茲王的巨人神話與王國。艾爾迪亞人,既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的後代。生命本身即是殘酷的,生殖帶有暴力與痛苦,巨人之力的傳承也是如此。或言這部作品所呈現的,即是「暴力唯有能透過暴力的方式傳承」。

 

「殖」禁錮了始祖尤彌爾與世代的艾爾迪亞人。

 

  而暴力能透過什麼方式終結?是暴力,或是非暴力?吉克以「剝奪生殖能力」使得艾爾迪亞人逐漸消失,以種族的滅絕作為解脫。而艾連以「地鳴」展開解放與清掃,以一次的大毀滅,解除始祖尤彌爾身上的怪誕蟲寄生,以及受奴役於弗列茲王的枷鎖。這兩者的差異,或與「民族國家」有關。

 

  《進擊的巨人》中,對於種族主義背景的描寫與國家的關聯緊密,其國家的設定多與一個種族以一個國家的民族國家,或國家先於種族的民族建構所宣稱的一個民族以一個國家為主,於是除了艾爾迪亞人,也有其他生存於邊緣的少數民族。例如,瑪雷人以瑪雷國,東洋人以東洋國。

 

  若以吉克的路線發展,即是少了艾爾迪亞人,帕拉迪島上的艾爾迪亞人消失,大陸上受迫害圈禁的艾爾迪亞人也消失。如此,沒了艾爾迪亞人,就沒有艾爾迪亞人所受的痛苦。而隨之巨人之力的消失,是否能帶來和平,或是換湯不換藥的民族國家鬥爭與對於少數民族的壓迫?

 

  而以艾連的路線發展,多數的人類消失,國界、民族、種族,乃至階級的問題,重新洗牌。原先的民族國家消失,而後世的人們會再重建原本的民族國家,或是改變這樣的規則?艾爾迪亞人,沒有了巨人之力,所產生的質變,是否真的讓艾爾迪亞人從怪誕蟲中解殖了?或者說是,雖然怪誕蟲的問題暫時得解,但「殖」的源頭,更或許是弗列茲王的父權與王權。而這樣的問題,或許有人類的地方,就會上演。

 

  自由的意志|知

 

  「求知」驅使人們探索。對艾連而言,人類應與家畜的差異,在於對自由的嚮往,對安逸與苟活的不滿足。於是「求知」與「求生」兩者,似乎是人類兩種本能的內在對抗。然而,不同的卻是個人的生命無法延長,但「知」卻能傳承、接力。

 

  「進擊的巨人」之所以能持續向自由前進,即在於「知」的延續性。小至個體記憶,大至集體記憶的「歷史」,人們所知道的真相往往影響人們如何行動,而行動也決定了真相。對於壓迫的歷史的揭露與轉型正義的追尋,透過對過去的宰制與暴力的了解,而更接近未來所欲追求的自由的真義。諫山創賦予進擊的巨人獨特的能力,即擁有者皆能看見未來繼承者所傳遞過來的記憶,這強化了艾連作為最後一任進擊的巨人的超然存在,讓他可藉由傳遞記憶給前人以造就自己所希望的未來。艾連因而達到近乎全知全能的狀態,成為最接近「自由」,卻也最無力選擇的人。

 

  英雄誕生的同時也預示其命中註定的殞落,這樣的故事或可對應到古希臘神話。竊取天火以幫助人類生存的普羅米修斯,被處終身監禁且飽受禿鷹的啄食;解答獅身人面獸之謎並拯救底比司城的伊底帕斯,陰錯陽差的促使弒父娶母的預言成真,後自懲墜入永久的黑暗。

 

  打開豬圈柵欄的始祖尤米爾、走出雷貝里歐收容區的古利夏,以及發動地鳴橫越大海的艾連,作為破牆者的他們也依循了神話傳統,在開啟自身故事的同時也定下結局。

 

  渴望真情的尤米爾成為愛的奴隸,為害她家破人亡的男人誕下巨人之力的未來宿主;古利夏畢生都活在妹妹慘死及眾叛親離的悔恨之中,卻受到無可反抗的未來記憶所驅使,淪為殘殺雷斯一家的兇手。而這一切的悲劇連鎖,最終都在艾連身上一併應證。

 

  當他站在雲層中睜開雙眼,高舉雙臂吶喊「これが自由だ!」之時,所有讀者親眼見證自尤米爾在兩千年前推開柵欄的那一刻起,求知本能是如何在這歷史洪流中延綿更迭,最後致使那個曾經眺望外面世界的少年,走到距離自由最遙遠的位置上。這些逾越了界線、被命運找上的英雄們,並不是因為失德或無知而遭受苦難。相反的,他們擁有能看清自己受人壓迫、宰制的智慧,又因良善而選擇跨越那座過去無人敢撼動的高牆。「知」最終潛入所有角色的骨血,成為無法抹滅的詛咒。

 

  而知識的建構,也往往與權力相連。諸如故事一開始帕拉底島人對於世界的認知、城牆教的教義,以及瑪雷政府對於艾爾迪亞人的污名與管控,都是知識與權力連結的事例。

 

  知的掌控,是權力所本,反之亦然。對於宰制與暴力的歷史以言論控管使之空白,在兩三代後即成了集體失憶。而「進擊的巨人」的存在,則是記憶傳承的懸絲,透過繼承者們個體間的記憶共享,產生突破的可能。而「知」與「行動」,正成了「進擊的巨人」的力量。

 

  然而,時光無法逆回,「進擊的巨人」如何透過「當下」產生最大的力,促成過去與未來?

 

  然而,「知」又可能會回頭與追求自由的意志,產生衝突。例如,古立夏醫生幼時帶著妹妹越界,所造成的結果與創傷,所產生的「知」,使得古立夏醫生追求自由的意志產生的打擊。而「進擊的巨人」與「艾連」的內在衝突,也在於透過「進擊的巨人」的「知」,打擊了艾連追求自由的意志。而「自由」的概念,在故事中也是多重堆疊或是有所衝突的。起初的艾連,只是想與夥伴看海的另一邊有什麼,這就是一種快樂自在的自由。而通過「進擊的巨人」的記憶達到近乎全知的艾連,也明白了一生追求的自由不會實現,必須由他一人成為命運的奴隸,他人的自由才得以實現。

 

  在漫畫加筆的結局之中,一個年輕孩子在文明覆亡後,走到深林中的參天巨木下。暴力未曾隨怪誕蟲消亡,宰制也不因城牆倒塌而結束。人類與生俱來對於「知」的渴望,揭示歷史詭譎的輪迴性──故事將再度開啟。

 

 

(本文為【SAVOIR 春夏漫畫評論賞 2023】政治幻想反烏托邦大系:《巨人》評論優勝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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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資訊|
《進擊的巨人》 進撃の巨人
作者:諫山創
原始文本:漫畫
連載時間:2009-2021
是否改編動畫:有
[前往Netflix觀賞《進擊的巨人》動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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