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他們誤會了電影,也小看了言情小說:《之前的我們》

《之前的我們》劇照。 

  《之前的我們》是A24又一年度北美影評人盛讚之作;由Celine Song自編自導,Greta Lee、劉台午主演。日舞影展首獲好評後,便被視為A24延續去年《媽的多重宇宙》移民題材橫掃奧斯卡獎季的可能種子。

 

  不過登台以來,有些評論稱其「不就是拍得不錯的言情小說」?倒是值得展開一說。

 

  暫且不論部分評論為何無能(或懶得花心力)討論所謂「拍得不錯」──若拍得不錯,何不說說看哪裡不錯?以及言情小說在此為何成為一種貶義詞?──即使這部電影根本不是言情小說。

 

  或許他們誤會了電影,也小看了言情小說。

 

《之前的我們》劇照。

 

  《之前的我們》是部成色很美的討論移民之作。或者,套用該論者指認的言小框架──Celine Song很聰明的用青梅竹馬錯過彼此這種爛大街設定去反寫俗濫。而有人只看到了它(準備反寫)的爛大街設定。

 

  電影最恐怖跟精彩之處在於,女主角諾拉的夢沒了,她還以為(或假裝或未意識到在假裝)自己不凡,直到電影最後一幕,仍無法動彈。兩相送別的男女主角,佇立紐約街頭,看似發乎情止乎禮,其實是在彼此的視線被囚禁。

 

  電影第一幕是正敘,男女主角與女主角丈夫在酒吧觥籌交錯。畫外音窸窸窣窣八卦三人到底是啥關係,有人說兩個亞裔應該是夫妻,有人認為女子跟白人才是一對。導演開篇就用宛若三角關係的抓馬框架來吸引觀眾注視。然而隨女主角視線投向觀眾席後的開展,我們才會發現這框架大概是一種誘捕。

 

  其後,電影跳回二十四年前,女主角舉家從韓國移民加拿大前夕。我們看見十二歲及二十四歲的諾拉衝勁十足。前者時她想搶妹妹想的英文名字,後者時她寧願放棄跟男主角相戀,也要去駐村、去創作,追逐作家夢──這段正是預告所遮掩或者說誤導的,諾拉並非陰錯陽差的錯過男主角海聖,而是在十二年後兩人重新連繫,就要擦出愛火時,選擇了另一條路。沒有海聖這顆絆腳石的路。

 

《之前的我們》劇照。

 

  隨後女主角在駐村處遇到未來老公。電影暗示,她部分是出於綠卡才與之結婚(因此她其實移民了兩次)。兩人從美國入境加拿大海關一幕,拍出了某種尷尬,正來自第三者看兩人婚姻的不懷好意揣測,也對應了電影第一幕。

 

  接著電影回到正敘,又過了十餘年,三十六歲的諾拉重遇海聖。第一次相逢後,諾拉回家卻跟白人作家老公說,海聖好普通,是個完全的普通韓國男人──就在海聖跟她分享自己與韓國女友的分手原因、收入困擾,種種出於經濟能力不足以支撐愛情走入婚姻的「普通人煩惱」後。

 

  諾拉何以跟老公說這些?她是真的看輕海聖,覺得竹馬已比不上移民美國的她,還是想藉此(在白人作家老公面前)甩落過往,包括前半生的韓國與海聖(在此,海聖就是她的前半生,因為只有他會稱呼諾拉的韓文名)──近乎一種輸誠,暗示白人老公,其實「我」跟你──美國作家──較近,跟他──韓國普男──較遠。這當然是自欺欺人。透過這段不動聲色短篇小說般的精煉台詞,我們得以揣想諾拉(試圖表現)看輕海聖的動機,更多是來自本身的匱乏。

 

  諾拉十二歲移民前的志願是得諾貝爾文學獎,二十四歲縮小一點,變成得普立茲獎。又過十餘年遇海聖時,海聖問她,你的夢想呢?諾拉語塞。我們唯一看到諾拉做的實事,只有幫白人作家老公在簽書會上買咖啡。甚至完全沒看到她在寫作。也就有了老公在床上的靈魂拷問。他問諾拉,難道你的移民夢就只是在這個小小的床上跟我睡嗎?諾拉此時把這問題當作玩笑,用幽默化解,而她也只能這樣做。畢竟她無法跟老公說,不是,只是因為我寫不出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

 

  這些便是潛藏在女主角說了什麼及其背面的暗潮洶湧。

 

《之前的我們》劇照。

 

  更恐怖的是,女主角的移民夢來自她的菁英父母。旁人問女主角母親,過好好的為何要移民?母親只回,有失才有得。然而看到最後,令人好奇諾拉失去這麼多(迷人的海聖在此成了最大代表,儘管她口口聲聲說他很普通),究竟得了什麼呢?如果圓滿,諾拉最後的哭泣又是為何?

 

  母親的有失才有得,不啻詛咒。

 

  以致於片中念茲在茲乃至行銷不斷強調的因緣都顯得諷刺。女主角一開始初遇老公時,跟他說因緣只是韓國人勾搭人的話術,最後因緣卻成了她撫慰自己也告慰海聖今生無緣的理論──

 

  因緣在此是自身匱乏中比浮木還輕還縹緲的蜘蛛絲了。想攀爬逃離都無法。

 

  除了上述伏流般的對話。諾拉跟海聖出遊,搭的是繞了自由女神像一圈的渡輪,背景是不斷循環(但永無前進)的旋轉木馬,都圍繞著因緣或者說輪迴但其實是動彈不得的意象。

 

《之前的我們》劇照。

 

  至於海聖,他還在意諾拉的夢,並說韓國太小,裝不下諾拉的野心,並稱她移民是對的(儘管一身輕簡到紐約的他,或許是出於發現「帶不走」諾拉才這樣說)。而諾拉的老公,已看透諾拉的難以動彈,或說,並無立場指出她的選擇或許讓她後悔了。畢竟他也是她無以為夢的一部分。套用夏宇〈同日而語〉:「有一天醒來突然問自己/這就是未來嗎/這就是從前/所耿耿於懷的未來嗎」。他已是她的未來。

 

  殘酷的是,諾拉只能假裝真的是這麼一回事,在海聖看不見的時候哭泣。幾處電影畫面滿是兩人搭船的浪潮,「於是海最藍時才是你的注視/而那個藍/就是那個極清澈的謊」。海聖說她移民是對的,大概是謊言;諾拉說她的移民夢就是躺在猶太人老公的窄床上,大概是謊言;男女主角最後談論的因緣,則是他們心知肚明的謊言──沒有所謂因緣,只是諾拉十年前選擇了寫作,而不是愛情。

 

  但最後還是要廓清一下,電影裡諾拉才三十六歲,以作家寫作巔峰期而言,還年輕。托爾斯泰三十六到四十歲寫出《戰爭與和平》,福樓拜三十五歲寫出《包法利夫人》,馬奎斯四十歲「才」寫出《百年孤寂》。諾拉的諾貝爾文學夢還沒真正碎。

 

  或許她該找個自己的房間,繼續或開始寫。

 

 

 

電影資訊

之前的我們》(Past Lives)─Celine Song,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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