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完《異鄉人》不由自主的在想，為什麼卡謬會將這本書取名為異鄉人？書名的異鄉人指的是什麼？

　　L’Étranger在法語裡有外國人的意思，英譯與中譯版也分別將前者翻譯成「The Stranger」／「The Outsider」和「異鄉人」（繁體版）／「局外人」（簡體版）。從主角莫梭身上給我一種格格不入的感受，這份貫穿全書的格格不入，正是我理解的異鄉人的概念所代表的含義。

　　他所在的世界、他面向的他者、迫使他不斷作出抉擇的社會，在他身上給予他苦難的道德審判。但凡外在於他的都是讓他顯得格格不入的對象。莫梭面對俗世的漠然態度，消極而又積極的體現了對無法避免的社會處境的一種反抗和批判。當事件向他迎面而來，他與世界的緊張和拉扯也隨著那四聲槍響一併迸發。

　　惡本身並不是罪過，對於審判莫梭的社會而言，真正的邪惡是缺乏感受善惡的良知。這也是莫梭犯下的罪行，他被判處死刑的理由。當他的律師問他，他母親過世那天他是否感到難受，那一天他是否控制住了他天生的情感，以及當檢查官在審訊時拿出十字架逼問他是否信仰上帝、是否對自己的過錯感到悔恨。

　　他們在意的並非殺人行為本身，也不是莫梭本人的人格特質，而毋寧是一種關於道德的倫理感受。只有認知自身的惡才有向善的可能，才能在懺悔中重構善惡的道德輪迴。無論是善良的人或罪惡的人都能在善惡的分類中佔有一席之地，唯獨像莫梭那樣對道德無動於衷的人處在規則之外，使得道德的遊戲無法順利的進行下去。

　　誰不是異鄉人？

　　比起誰是異鄉人，另一個更重要的卡謬在書中沒有提及的問題是，誰不是異鄉人？或者說誰是相對於異鄉人的「在地人」？如果莫梭與他所處的世界格格不入，那麼又有誰能夠融入其中？

　　如果沒有為母親的死感到悲傷而哭泣就是懷著一顆殺人犯的心埋葬一位母親，那麼任何在葬禮上會為母親痛哭流涕的人都懷揣著善良的心嗎？那些符合社會期望的人都是真誠的嗎？

　　在那些哭泣的面孔底下也許是為了贏得豐厚的遺產和名聲而矯揉造作、也許是為了掩飾缺乏悲憫而萌生的愧疚，但只要表現出社會期望的舉止，那麼在這些舉止底下到底藏著什麼樣的用心也就無關緊要了。

　　如果我們把目光轉移到其他角色和事件身上，比如莫梭的情人瑪麗、他的好友萊蒙乃至審訊他的檢察官，我們就能獲得另一種不同的敘事觀點。對瑪麗而言，無論莫梭愛不愛她都不重要，因為不論愛或不愛瑪麗都已經認定他就是自己命中註定的人；對萊蒙而言，莫梭是否有罪，本性是否邪惡都不要緊，不管他出於什麼理由為萊蒙作證，當他作證的那一刻萊蒙就已經將他視為值得信賴的夥伴；最後，就檢察官和司法體系而言，無論罪犯是否為母親的死而哭泣，無論這背後藏匿著何種良心，它們仍然能夠在善惡的劃分底下找到妥當的位置給予安置，道德遊戲依舊能夠進行下去。所以莫梭所面對的世界就跟莫梭的存在一樣都是建立在格格不入的疏離之上。

　　到頭來沒有任何事物是與他的對象一致的，每一個人、每一個事件、每一種存在、整個社會都是異鄉人，就連社會本身都在他自身的規則之外，但也正因為這種疏離才使得社會維持運作。莫梭不是英雄，他只是顯露了沒有被顯露的尋常。

　　卡謬的凝視

　　卡謬將他筆下的莫梭塑造成英雄，讓讀者將視線投注在莫梭鮮明的存在感之中。為了強調莫梭的格格不入，首先必須使讀者遠離特定的觀察角度。讀者要想進入莫梭的角色，就必須與未在故事裡被提及的觀察保持距離，第一人稱的敘事某種程度上確保了這種排除，而這種被卡謬擱置或淡化的視角就始於「誰不是異鄉人？」的提問。

　　一旦缺少這個視角，一旦將莫索與他所處的世界抽離，讀者就置身於一種荒謬的敘事之中，彷彿莫梭的英雄形象是渾然天成的。讀者無法詢問我們要如何成為這種英雄？無法知曉莫梭是如何造就，打從一開始讀者就被不明所以的拋擲在莫梭疏離的存在當中。

　　異鄉人的格格不入從何而來？這個問題無法在卡謬的故事裡得到解答。真正的荒謬是時間的維度，個人與社會的動態過程缺席了，以至於我們只能在沒有歷史、沒有時間的虛構中感受當下的敘事。

　　社會似乎一直矗立在莫梭的對立面，映照著他巍峨的英雄側寫。異鄉人的佈局給予我們強烈的空間想像，一側是社會，另一側是象徵個人的異鄉人。這種割裂使兩者成為兩個相異的事物，也只有在這樣的割裂裡異鄉人才能濃縮成一種獨特的個體性。

　　無論如何異鄉人都不是個別的人，一個異鄉人不會在他的社會「之外」。異鄉人如果是一個獨立於社會的單獨個體，那麼這樣的異鄉人將淪為空洞的符號。異鄉人所指涉的格格不入，是對這兩側之間的「對立」的描述，亦即異鄉人事實上就是促使社會與個體相對的區別。如此看來「在地」與「異鄉」事實上同屬一個「國度」，或者我們換個說法，異鄉人也許就是從始至終沒有被指明的在地人。

書籍資訊

書名：《異鄉人》 L’Etranger

作者：卡繆（Albert Camus）
出版：麥田
日期：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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