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性方面餓太久的男人,不該因為強暴女人進監獄」?《性的權利:21世紀女性主義讀本》

非自願守貞者社群的烈士艾略特‧羅傑,決心對女性降下天罰。 

 

「挨餓的男人,不該因為偷竊食物進監獄;在性方面挨餓的男人,不該因為強暴女人進監獄。」

 

  這是一則Reddit社群上的宣言,上頭曾經有大約四萬名自認為「遭到女人不公平的拒絕」的男性,他們把名噪一時的大規模槍擊案兇手艾略特‧羅傑(Elliot Rodger)奉為「我族烈士」。

 

  英國與馬來西亞華人混血的羅傑後來被媒體稱為「處男殺魔人」,2014年他留下冗長的宣言跟行凶預告影片之後,先是殺死了自己的兩名室友跟一名室友的朋友(全都是亞裔大學生,其中一名是台灣留學生),接著開車前往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的阿法斐姊妹會宿舍外開槍攻擊三名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女性,導致其中兩名受害者不治身亡。

 

  接著羅傑繼續開著他的黑色寶馬轎車沿街無差別開火攻擊,殺死了另一名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的男學生,並導致其餘十四人受傷。他與警方飛車追逐,自撞停在路邊的車子後,舉槍自盡。

 

  連同自己在內,羅傑一口氣殺了七個人。警察從沒機會盤問他犯案過程中在想什麼,但留下來的影片〈羅傑的復仇〉與超過十萬字的宣言〈我扭曲的世界〉說盡了一切。

 

  羅傑行凶的主要理由,是「已經22歲了,卻沒能脫處」。羅傑的貼文指出,他比「醜陋不堪的純種亞洲人」更高等,「亞洲男長那麼醜根本就應該去自殺」,「亞洲男永遠娶不到白種女人」。他自稱自己長得很帥,非常完美,還有一半英國血統,根本就是「貴族後裔」,但女人卻看不出他的價值,非常該死,「憑什麼連又醜又低等的黑人都能把到白人女孩,我卻不行?」

 

  在這些囉哩八唆的宣言之中,羅傑不停幻想女性刻意加害於他。他內心對全體女性下了最後通牒,若是在他22歲這年都還沒有人願意跟他發生性關係,他就要進行「應報之日」──對女性發動戰爭,攻擊的目標是他心目中女性中最高等的階層,因此他鎖定人氣最高的大學姊妹會阿法斐,「殺光觸目可及的每個被寵壞了、自負的金髮蕩婦,那些我十分渴望,但卻全都拒絕了我,把我當成下等男人看待的女人」。

 

  「性是真正摧毀我一生的事情之一。性,這個詞讓我充滿了仇恨,」羅傑在他的日記中寫道。「我總是渴望它,我總是幻想它。但我永遠得不到它。」

 

  羅傑的宣言明顯有一些邏輯不通之處。首先,如果「性」跟「維持童貞」真的是一切痛苦的源頭,他比任何人都有充分的經濟資源去買春,只要出得夠多,他一定能買到念茲在茲的白人金髮妹。但相反的,他選擇拿錢去買槍跟計畫行凶,顯然性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某些「支配了性」的東西才是。

 

彼得‧羅傑提供給媒體的父子合影照片。

 

  羅傑的父親彼得‧羅傑(Peter Rodger)是英國籍導演,曾參與《飢餓遊戲》電影製作。母親戴麗琴(Li Chin Tye,音譯)是馬來西亞華人,與彼得的婚姻中共有兩個孩子,長子羅傑,以及羅傑的妹妹喬治亞。七歲時,彼得與羅傑的母親離婚,一年後另娶摩洛哥女演員蘇瑪雅‧阿卡布娜。

 

  自從父母離婚之後羅傑就開始接受心理諮商,長達十一年沒有中斷。或許人們會覺得,是父母離異導致羅傑變成這樣的人。但事實不完全是如此,七歲是上小學的年紀,羅傑從小學開始就沒有什麼朋友,他很安靜、內向,而且十分堅持所有物品都要歸定位。到了中學階段之後,羅傑開始受到男同學嚴重的排擠欺侮,他必須一再轉學。

 

  羅傑的父母願意花錢讓他接受各種諮商跟治療,也願意不厭其煩的陪他找更友善的新學校,但一切努力都沒有奏效。

 

  羅傑在日記中表示,他內心的憤怒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累積了,因為他是好萊塢圈內人的兒子,在娛樂產業中,最受歡迎的人就是最有權力的人,他目擊了這一切。羅傑如此寫道:

 

  「我九歲的時候就意識到世界上存在著等級制度,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優越。嫉妒和羨慕……這兩種感覺後日後主宰了我的一生,帶來巨大的痛苦。」

 

  到了十八歲,羅傑乾脆拒絕了任何心理諮商跟精神治療。事實上,儘管他似乎有點不對勁,但從來沒有被任何醫生診斷為精神異常。也因為他有著正常人的外觀,才能合法購入槍枝。

 

  可怕的是,儘管羅傑內心潛藏著如此大的仇恨,甚至加入了一些痛恨女性的網路社團,在裡面發言說:「該是讓女人感到畏懼的時候了。」還把相關連結發給父親看,父親仍然沒有意識到他真的想殺人。

 

  彼得接受採訪表示,他覺得羅傑只是很想裝酷,但沒法融入社交圈,而他覺得這是正常年輕人的狀態,也常勸羅傑說:「性經驗發生得比別人晚沒什麼好丟臉的,等你年紀大了就不會在意。」在父親眼裡,羅傑是個單純善良、不善社交的孩子,「連隻跳蚤都打不死」。

 

  當羅傑把「如何打造一個讓女人恐懼的社會」的論壇連結傳給父親時,父親很不高興的打電話給他:「你為什麼要上這種網站?這種網站很負面,甚至很邪惡,你不要再上了。」彼得完全沒有想像到的是,自己眼裡人畜無害的孩子之後會砍殺室友足足一百四十三刀,再出去槍擊其他更多人。

 

《性的權利》中文版書封。(本文未採用中文版譯名)

 

  羅傑感受到的「等級制度」確實是存在的。用牛津大學哲學家阿米亞‧施妮瓦桑的話來說,在所有社會中,都存在著「可幹性」(fuckability)的金字塔,反過來說,也存在著不可幹性(unfuckability)。「可幹性」意味著,幹了這樣的對象,你的社會地位有可能會提昇,自我感覺可能會更良好。而「不可幹性」則顯示了,幹了某些對象有損身分,甚至得不償失。

 

  對施妮瓦桑來說,「可幹性」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可慾望性」,並不存在一種「本來大家就會更喜歡幹的對象」。她認為,應該揚棄性慾是「天生本能」、「隸屬自然」的這種想法,而去思考人的慾望是如何受到社會、文化──廣義而言也就是政治──的限制。

 

  性經常被認為是一種最私人的行為,但它卻同時也是受到政治影響最深的領域,很多時候完全暴露於公眾領域之中。每個社會的可幹性排行,會顯示那個社會崇拜、迷信的事物。施妮瓦桑指出,在美國,白人女性在可幹性排行榜上的高位,其次是東亞女性。必須注意的是,這兩者的高可幹性都來自於歷史悠久的歧視與迷思──白人女性的身體比有色人種更為高貴純潔,而東亞女性的身體神祕又有魅力,以遊戲的術語來說,就像是打某些種族的怪能夠得到更多經驗值,或者獲得特殊加成那樣。

 

  施妮瓦桑強調高可幹性的只有「東亞女性」,是因為南亞、東南亞與其他地區亞洲女性並沒有被賦與更高的可幹性。施妮瓦桑本人是印度裔,屬於南亞女性,她清楚知道自己的肉體在可幹性的市場上不怎麼高,而這無關乎她事實上是否美麗、性感,而只跟她外表顯示的族裔有關。

 

  諷刺的是,有色人種跟中亞女性在某些時候可幹性會升高──當她們身分是奴隸、難民、戰俘時,就會變成具備特殊經驗值加成的特殊獵物。因此,可幹性明顯與整個社會文化怎麼想像女性有關。貞潔的白人女子、高雅的東亞女子、可以為所欲為的有色人種奴隸女子,她們服務父權社會的想像,扮演打倒之後掉獎勵的魔物角色。

 

施妮瓦桑接受印度版《Vogue》採訪的照片。

 

  但這種把人分類成魔物的情況不僅是女性會遇到,男性也是如此。此外,分類的體系更不只一種──你可以同時是白人女性,但又是高經濟地位的CEO,如此一來可幹性就雙重上升。當然,控制女人可幹性的變項還有年齡,這是在男性這部份比較不明顯的狀況。

 

  就男性的部份來說,白人男性當然也是可幹性排行榜的高位,但整體亞洲男性卻是在金字塔底端。如果沒有其他屬性加成,譬如矽谷老闆、華爾街菁英之類的,施妮瓦桑認為,亞洲男性是美國最沒人想幹的類型。

 

  亞洲男性在刻版印象裡被認為軟弱、性能力差、媽寶、外型不吸引人,許多關於約會軟體的心理學與社會科學研究都發現,亞洲男性更容易在第一時間被拒絕。他們可以當同事,可以賣東西給你,但你不會把他們當成性對象。

 

  而且有點尷尬的是,非裔美國女性並不會排斥非裔美國男性,但亞裔美國女性卻有不少人公開表示排斥亞裔美國男性。「我只跟白人約會」是某些亞裔美國人表達自己「可幹性不低」的一種詞彙,但這種詞彙背後潛藏的可能是對自己本身樣貌的怨恨。

  

  前面提到的羅傑正是遇到了這樣的問題,他無法判斷自己到底是屬於最高等的歐洲白人男性,還是最低等的亞洲男性。在他混亂、而且極度虛榮的思想模式中,必須一再證明自己「不是亞洲人」才不致於顯得像個輸家,而他想像中證明自己不是可幹性最低的亞洲人的唯一方法,就是跟高等的白人女性約會。

 

  這讓羅傑陷入了一種鬼打牆的邏輯之中,他越是想要證明自己的可幹性高,就越像個難以接近的瘋子。如果他能夠選擇認同自己的混血身分,甚至喜歡自己的亞洲血統與文化,他完全不需要殺掉七個人。

 

  羅傑把自己的痛苦歸因到女性身上,這明顯是錯誤的。可幹性金字塔裡絕大部分的人,不分男女,都是輸家。這套規則不是女人建立的,儘管部分樣貌姣好的白人女性、符合刻版印象眼睛細長的東亞女性可能從中獲益,但她們不是大多數人,更非決定遊戲規則的人。

 

  荒謬的「可幹性」金字塔應對到台灣,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之前引發爭議的「北一女校慶擺攤出售聊天時間」事件。嚴格來說,這些女高中生可能沒有為惡的意識,她們或許真的只是懶得想到底要擺什麼攤位,所以提出「陪聊10分鐘45元」。但沒有為惡的意識,不代表沒有為惡的事實。真正讓她們陷入輿論批評的,是某位北一女校友在網路上大肆盛讚學妹「非常具有商業頭腦」,認為唯有優秀的北一女學生才能做出這麼「聰明沒成本」的決策。

 

  先讓我們承認一個事實:儘管法律禁止與未成年人發生性關係,但想要與高中女生上床或者僅僅是意淫也好的男性非常多。接著,讓我們討論一下台灣獨有的「可幹性」金字塔:高中女生(對女性的年齡歧視)、第一志願(整個社會無所不在的學歷歧視),構成了北一女聊天攤位大排長龍的盛況。必須結合這兩者才能構成這種「聰明的商業模式」,缺一不可。而這並非沒有成本,成本是建立在那些受到年齡歧視、學歷歧視壓迫的人身上,假如我們明知第一志願公立高中享有全國最多的資源,卻還大力贊許她們帶頭表現可幹性金字塔的醜態,而不去給予建設性的批評,那麼這個社會就真的沒救了。

 

  施妮瓦桑的書籍《性的權利》(The Right to Sex: Feminism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中譯本名為《性的正義》,這是我不太能接受的譯名。因為施妮瓦桑的立論其實全都圍繞在一個課題:「我們真的有性的權利嗎?」施妮瓦桑認為,答案是沒有。

 

  權利聽起來是個很好的詞彙,但並不是所有好詞彙都能被正確使用。如果承認人人都有性的權利,那麼像是羅傑那樣的人,可以主張「不受歡迎的男性強暴女性減刑乃至無罪」嗎?女性的身體跟自主性,可以被當成三明治那樣分發出去嗎?施妮瓦桑認為,包含性偏好在內的一切慾望,全都受到社會、文化等政治因素形塑,而不是先天具有的。所以,問題不在於人們有沒有性的權利,因為答案是沒有,而是人們有沒有義務去批判性的察覺跟改變自己受到限制跟操縱的慾望──如果已經認識到自己慾望本真程度的虛假,那麼就可能改變。

 

  因此,她問女性讀者一個問題:

 

  如果你在成長過程中,看到另一名女性的面孔、身材、自信與才華時所感受到的一切嫉妒,其實都是不是嫉妒,而是慾望呢?

 

  施妮瓦桑關注的不是什麼比較正確,而是人們怎樣才能真的自由做出選擇。她同樣反對性少數族群主張的「天生如此」,這是政治上很好的暫時性盾牌,但不是全部的真相。如果你認為有些慾望是生來如此無法改變,那麼就無法對操縱慾望的整體結構進行更細緻跟犀利的批判。久而久之,「天生如此」也會成為無效的主張,如果人們無法被允許真正主動擁有自己的慾望,那麼,性不可能是自由的,我們也不可能是自由的。

 

 

書籍資訊

書名:《性的正義:誰決定你的性癖好、性對象?絕非你的自由意志,而是階級、權力,還有A片調教。怎麼從這些桎梏中解放?》 The Right to Sex: Feminism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作者:阿米亞.施妮瓦桑(Amia Srinivasan)
出版:大是文化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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