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Beth Younger

 

　　專攻女性與性別研究的德雷克大學英語系副教授貝絲‧楊格（Beth Younger）在看《我的鯨魚老爸》（The Whale）之前，她就已經知道這是一部講述名叫查理的男子的電影，查理的體重超過600磅（約272公斤），因為伴侶過世而悲痛萬分，由於體重過重，他的日常生活實際上是被困在家裡。

 

　　《我的鯨魚老爸》招來了大量批評，激起了人們的憤怒、厭惡和消費胖子的指責。儘管爭議不斷，布蘭登‧費雪（Brendan Fraser）的演技廣受好評，並且入圍了第95屆的奧斯卡最佳男主角。

 

　　但楊格沒預料到的是，她看完這部電影哭了，但並非感動落淚。當她離開電影院意識到自己肥胖的身軀在停車場移動時，她冒出了一種感覺，這種感覺跟她平常從鏡子看著自己的倒影一樣：醜惡的怪物。

 

　　楊格在對流行文化中肥胖角色的研究提出，肥胖角色通常必須減肥才能被接納或被愛。

 

　　然而，《我的鯨魚老爸》的查理並沒有減肥，而且恰恰相反：他變得越來越胖，遭遇緩慢且痛苦的身體崩潰。當她觀看這部電影時，她帶著隱約的恐懼感逐漸明白，《我的鯨魚老爸》沒有打算挽救這個角色，因為肥胖就是電影的主題和重點。

 

　　楊格意識到，這部電影不是一部劇情片，也不是一部關於救贖的勵志片；對她來說，《我的鯨魚老爸》是一部肉體恐怖電影，利用了現代人對肥胖的恐懼與厭惡。

 

 

　　肉體恐怖（Body horror）是恐怖電影類型的一個分支，專門描述人體的破壞、退化或變異。這些電影的目的是使觀眾感到噁心，而主角往往因為身體變得越來越令人反感，最終變成故事裡的怪物，。

 

　　導演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的《變蠅人》（The Fly）、《毛骨悚然》（Shivers）、《錄影帶謀殺案》（Videodrome）和《狂犬病》（Rabid）都是讓這個類型變得廣為人知的作品。《變蠅人》是1958年同名電影的翻拍版本，故事講述一位名叫賽斯‧布朗多（Seth Brundle）的科學家將自己的DNA與一隻普通家蠅的DNA結合，並逐漸退化成一個令人作嘔的生物。另一部特別令人不舒服的肉體恐怖電影是《人形海象》（Tusk），故事講述一位癡迷於海象的男子綁架了一個podcaster，將其肢解變成海象。

 

　　在肉體恐怖電影中，看到人體變形會讓人發自內心地感到不安，無論是由於寄生的外星人、變異的病毒還是科學家的瘋狂衝動。

 

　　《我的鯨魚老爸》暗示，儘管查理值得同情，但他肥胖的身體仍然是一個巨大醜陋之物。如同賽斯‧布朗多，查理經常在喝醉時拿自己的身體做實驗，大口吃著炸雞、披薩和三明治──暗示查理本人應該為自己的病態肥胖負責。

 

　　看著查理的身體日漸崩潰，有如在看一場慢動作的車禍現場；即使你知道應該移開目光，但你就是無法。查理幾乎不能站立，而且失去了完成基本任務的能力，比如從地上撿起東西。在一些場景中，鏡頭停留在查理鼓起的肚子、臃腫的小腿或是被汗水浸濕的衣服，讓觀眾感到噁心。

 

　　在肉體恐怖類型中，轉化之後就沒有回頭路；因為傷害已經造成。儘管不是每一個角色都會死，但大部分角色都會死。

 

　　最終，查理的肉體摧毀了他。

 

 

　　影評人羅賓‧伍德（Robin Wood）曾經說過一句著名的話：「恐怖電影真正的主題，其實是爭取大家去認知到那些我們的文明所壓抑的情緒以及所剝奪的機會。」

 

　　在一個迷戀「瘦」的文化中，肥胖已經成為了怪物。儘管發起了「身體自愛」（body positivity）等社會運動，但肥胖者還是經常被認為沒有魅力和不正常，更可能在工作中遭受歧視，被醫生汙名化，甚至被陪審團定罪。

 

　　2012年，社會學家法蘭西斯‧雷‧懷特（Francis Ray White）寫道：「肥胖越來越被認為是反社會的，為了一個可行的將來，它必須被消滅。」懷特指出，當肥胖被視作「流行病」時，它強化了一種觀點：肥胖是必須被治癒的疾病，胖子不是人，而是疾病帶原者。

 

　　在《我的鯨魚老爸》的最後時刻，觀眾見證了查理生命的結局：他回憶起自己和女兒以及畢生摯愛在海灘上幸福快樂的時光。當他臨終時，他漂浮到空中，終於從沉重的怪物身軀中解脫。

 

　　這是他在電影中唯一一次看起來沒有重量；事實上，這是這個角色唯一自由的時刻。

 

　　而怪物本身──肥胖──依然存在。

 

　　該片導演戴倫‧艾洛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曾說，他的電影是「一種同理心的練習」。

 

　　但楊格指出：「如果同理心是一種理解與分享他人感受的能力，為什麼我看完卻感覺自己的身體是一個無藥可救的怪物呢？」她不是唯一一個看完感到不安的人，評論家蘿珊‧蓋伊（Roxane Gay）稱《我的鯨魚老爸》是一場「嘉年華式的餘興表演，讓人心情沮喪絕望」。蓋伊認為《我的鯨魚老爸》將肥胖描繪為一種「可鄙的、不惜一切代價都需要避免的東西」。

 

　　楊格寫道：「她說的也許是一種怪物，她說的也可能就是我。」

 

 

 

電影資訊

《我的鯨魚老爸》（The Whale）—Darren Aronofsky，2022

 

原文出處：Convers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