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可不可以是一件優雅的事?畢竟民以食為天,無論文化差異,飲食都該謹慎──講究餐具選擇、擺放與持用的方式,生熟之間找到適合的熱度和刀刃最省力的部位,將稀疏毛髮的蒼白人體拆解,迎上唇齒,咬斷血管或筋脈,殷紅汩汩漫開。我想像自己是食人族,還要是優雅的食人族。
但在《骨肉的總和》裡,食人和優雅絕對扯不上邊。那種毫無節操與餐桌禮節、犧牲吃相的狼吞虎嚥,使我反省是不是自己太過文明?吃飯習慣太過拘謹,不懂得放下刀叉、大口豪邁吃肉,承受不了電影表現的粗糙野性。
食人的優雅來自於真實歷史事件,以及各種虛構敘事作品對它的附會引用。食人這個概念並不新穎,文學裡對食人若非赤裸描寫,也有間接指涉,如莎士比亞的戲劇《暴風雨》(The Tempest)裡有一個被描述為純粹野蠻、毫無人性的惡役卡利班(Caliban),名稱也明顯脫胎於食人族(cannibal);食人也被借用為喻依,說明或批判特定社會現象──魯迅翻開書本,「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上世紀初期巴西詩人安德拉德(Oswald de Andrade)提出的《食人宣言》(Manifesto Antropófago)更成為巴西現代主義與後殖民運動的核心口號。
《骨肉的總和》唯一文雅之處,在於它發生在現代社會,僅此而已。電影前幾分鐘如家常便飯一樣平凡,月黑風高之際,少女梅倫(Taylor Russell)溜出房間到朋友家玩,食慾突然失控,措手不及地讓觀眾有點興奮。令人失望地,接下來並不是老爸和女兒一段互相救贖與理解的逃命,老爸只留了一捲錄音帶就不負責任地走了。根據錄音帶,少女意識到找媽媽可能是解開身世謎團和找出方法的唯一途徑。
翹家少女遇到奇怪老伯蘇利(Mark Rylance),發現世界上怪胎不但不是只有自己,還有很多。在超市遇到了也是同類,卻專挑混混下手、具有道德感的甜茶(Timothée Chalamet)。兩人迅速打成一片,結伴同行,路上遇到了更多人──包含警察在內的奇怪雙人組,詳述他們的食人啟蒙,以及「骨肉的總和」的意義;甜茶在遊樂場對男同志工作人員眉來眼去,夜晚引進偏僻的草叢,性愛之後殺害,留在廣陌的愛荷華州田裡,以為沒人會發現,這次卻失算──以為找到的是單身光棍,卻是有家要養的男人,事跡敗露只好繼續亡走。
蹺家少女找到了生母的養母,追問之下來到療養院,當觀眾(至少我)看到斷肢的生母時,感覺並不比那些亡命天涯遇到的同路人和乏善可陳的事件有趣。《骨肉的總和》對食人的行為描述近似於「本能」,如野獸撲殺獵物那樣直觀。並不刻意賣弄血腥,也不避諱,表現食人者的遭壓抑的本能。但戲劇事件的安排也同樣直觀缺乏驚喜,當血肉橫飛,想像力也煙消雲散。
有幾個瞬間你還是會振奮,嗅到一般公路電影沒有的腥羶,終於不是《我倆沒有明天》或《末路狂花》,雖然那些電影在各自的時代經典且反叛,為什麼總是只能反覆提起、學那些電影?但,《骨肉的總和》雖然蹺家,好像也沒有成功反叛什麼,雖不能說乏善可陳地無趣,卻有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遺憾。
那些讓人痛苦的齧咬特寫,碎肉浸紅白衣的畫面一樣三番兩次便讓人麻痺了。路上碰到的食人族,都擦身而過,沒有真正和主人公際遇串聯起來。怪叔叔蘇利不在此限,他是挺有趣的,聲稱並不主動咬斷獵物咽喉,只是來到將死之人的住所,等待他們斷氣。他雖不殺人,卻有個比殺人、吃人更讓人退避三舍的伊藤潤二風格怪癖──搜集所吃掉人類的頭髮,結成一長串辮子帶在身上,氣質和類型驚悚片裡那些精神狀態偏執的怪咖沆瀣一氣。勞倫斯詮釋的那差可比擬漢尼拔醫生的畸形表演,肯定造成不少觀眾的陰影面積。但論心理動機和故事深度,卻比其他吃人電影要遜色了。
「食人」可以被賦予多美、多病態的修辭?我再次揣摩那些具有才華,孤傲不拔的食人者如漢尼拔醫生的動機,他看完《骨肉的總和》不知道會覺得多無趣。最後一個大遠景,畫面zoom in,梅倫二人清高地坐在小丘上,俯瞰著遠處眾生。不管她最後是不是用男友作為她成長儀式的祭品,結束他可憐的一生,我喃喃思索著「骨肉的總和」的意義,有血有骨,卻找不到靈魂,胃口盡失。如果同樣是對抗世界秩序,愛到下手殺你其實是拯救你,阿部定這方面可能還做得更好、更決絕。
電影資訊
《骨肉的總和》(Bones and All)—Luca Guadagnino,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