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群盛與BBS寫詩的時代:黑暗宇宙中的星星塵埃

林群盛在批踢踢兔(ptt2.cc)創作的短詩。

 

  我的詩人朋友貓貓貓貓來找我,說她最近失去了一位重要的摯友。為此,她需要一篇文章來紀念他。

 

  這位友人在她高中參加寫作營隊時擔任講師,之後兩人就成了忘年之交。在這二十二年的友誼之中,她們一起出了一本實驗性的ACG詩集,一起打魔獸世界,也一起見證了BBS藝術的崛起跟沒落。

 

  那是台灣第一位用程式語言寫詩的文學家林群盛,代號天琴,在2022年11月過世。

 

  我確實知道這件事情。因為文學界的人們有一種貓鬍鬚般的彼此感應,當有異狀發生時,空氣的波紋勢必有所不同。

 

  每當思考文學界失去了誰,就會令我聯想到小時候讀過的林燿德悼念文。生平第一次讀到生者的傷悲就是關於林燿德。雖然人不是鳥類,不會被記憶銘刻,但這段回憶確實形塑了我認知文學界是如何悼念一位太早離開的夥伴。

 

  我不會說,一位詩人的離去跟一位守林員的離去有任何本質上的不同。然而詩人留下來的空缺如同反物質,會追逐著生者攜帶的夢想,吸引、碰撞,變成巨大的光芒之後湮滅。

 

  因為每個作家都是試圖在地球岩層上一斧一鑿刻下自己印記的人,儘管這些印記有很大的可能會隨著時間風化,用一己之力抵抗這種風化就是文學的本質。同為創作者的人們,害怕的不僅是自己有朝一日終究會遺忘了提早離開的人,更害怕的是這個世界搶在自己之前遺忘了他。害怕不管多努力在地殼上刻字,總有一天那都將不復記憶。

 

林群盛使用BBS介面與ASCII編碼製作的詩〈ascii city〉。請稍加停留,此詩將以慢速播放。 

 

  很多事情都在急速消逝,我們好像身處在縮時攝影的風景中心,星星繞著我們飛也似的升起跟降落。2000年前後的我們依然在黑色一片深沈無邊的BBS上創作,像是宇宙裡的小艇,像是土星冰與塵的星環。我們不知道這些創作最後會隨著BBS站台的停止運作而消失,我們甚至沒有預見到BBS文化本身很快就會消失。

 

  那時候的熱門歌曲是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今年竟然又重回暢銷榜上。於是大家開玩笑,說時光旅人如果來到2022年,看見《灌籃高手》電影版票房熱賣、到處播放著〈First Love〉,肯定會誤以為自己穿越失敗回到了2000年。

 

  2000年是貓貓貓貓遇見林群盛的那年。

 

  我們的重力是什麼?如果我們是星群,讓我們彼此環繞而不會遠離的引力是什麼?對貓貓貓貓跟林群盛來說,就是對詩跟遊戲動漫的熱愛。有些文學家很純正,在正常的地方做正常的事;有些文學家則同時也是宅宅,會做一些宅宅的事情,就像林群盛過去曾在《天堂II》的布告欄寫詩,在批踢踢兔製作按空白鍵就能看見故事一頁頁展開的勇者與公主故事。

 

  在貓貓貓貓回憶裡的林群盛,跟我能google得到,或是閱讀其他詩人用風雅文采緬懷的版本都略有不同。他同樣是那個大家都知道認真培育後進的詩人,他同樣是那個打破了次文化界線的詩人,但還有更多。貓貓貓貓得知噩耗之後,拼了命的尋找兩人的合照,發現竟然沒有。反而是很後設的,找到了兩人在二月笑談不曾合照的對話記錄。

 

  對話中的手機桌布是貓貓貓貓某一年生日的時候收到林群盛送的三倍大初音黏土人,她一直珍藏著。她說,回想起來生平第一隻黏土人也是林群盛送的涼宮春日,這是兩人都很喜歡的一部作品。他去年還告訴她說,自己重新複習了一遍涼宮春日系列。

 

 

  她說,林群盛出版詩集的時候喜歡親自調整頁碼裡的彩蛋。其實書籍排版理論上是件很煩人的事情,但他完全不以為苦。我問,這是星座的影響嗎?她聳聳肩說,不知道呢。

 

  我看見了貓貓貓貓心中的那個林群盛,但不知道貓貓貓貓是否也看見我看見的那個她。她說,二十多年來她經常會不時湧起一股焦慮,敲訊息問林群盛說:「如果我再也不能寫了,你還會跟我玩嗎?」林群盛每次都回答說,無論怎樣他都會是她的朋友。但有一次,他意識到這個問題好像永遠不會終結,於是他回答道:「我無論如何都會是你的朋友,但你好像不是很相信。我想你的問題,只有到我死掉的那天才會得到證明。」

 

  貓貓貓貓說到這段時,忽然熱淚盈眶:「我還沒有跟他對最後一次答案,怎麼就這樣走了呢!」

 

  「他的答案已經告訴過你了呀,每次都是同一個。」我說。而我在想,我可能沒有任何一個朋友,會在我離開之後如此思念我。不,也許不只是我,在這世界上能夠被如此強烈地思念著的人,都非常的少。因此我知道,我的這篇文章是獻給一位值得被如此思念的人──永遠的天琴少女,林群盛。

 

林群盛詩作「我們原是星星,牽手即成星座」,貓貓貓貓翻譯成日文之後透過AI繪圖工具Midjouney產生的圖像作品。(依據CC 4.0創用分享)

 

延伸閱讀:

林群盛在維基百科上

林群盛在巴哈姆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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