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度內向者的夜行生活

這個世界上有一群人,他們晝伏夜出,只為了找尋內心的平靜。 

 

  想像在深夜鑽進被窩關上燈,你可能會聽到街上汽車的喇叭聲,隔壁傳來的聲響,或是伴侶在身旁發出的打呼聲;也或許,只有一片寂靜。

 

  在漆黑的夜晚時分,當大多數人都在熟睡時,有一個世界的人非常清醒,他們正準備去上班、正在開車,或在24小時營業的商店採買。在這個平行宇宙中,很少見到人群,很少出現塞車,也很少需要排隊;沒有人擠人側身通過的尷尬場面,沒有跟鄰居的衝突,也沒有煩人的電子信件通知。每當太陽升起時,就換這些夜行動物上床睡覺。

 

  並不是所有人都想過夜行生活,有些人是身不由己;可能有睡眠障礙,或者從事大夜班工作。但也有一些人很想過這種生活——他們想找夜班工作,希望自己在黑暗中醒來,原因只是「避免接觸別人」。《大西洋》(The Atlantic)資深副主編費絲‧希爾(Faith Hill)採訪了一些夜行者,他們描繪出一幅深夜世界的模樣:與世隔絕、放鬆緩解,以及擺脫現實的紛紛擾擾。

 

  大多數心理學家認為,人類生來就是社會性生物;與他人接觸不僅僅是一種渴望,更是一種需要。若沒有社交互動,人的身心健康通常會變差。但希爾所訪談的夜行者認為,他們其實不需要太多的社交,26歲的夜班保全克里斯‧漢根(Chris Hengen)說:「我曾做過白天工作,但我無法忍受早起、匆忙趕去上班,還有最關鍵的是……整天與人相處。」

 

  41歲的網路工程師約翰‧楊(John Young)則說:「我對別人沒有惡意,只是這些事情讓我身心俱疲。」雖然過著孤立的生活,但他卻「非常開心」。楊從1990年代末以來就斷斷續續地做夜班工作;他更愛夜晚的寧靜,但這種愛好有時卻被誤解成社交恐懼或憂鬱症。事實上,他只是一個極度內向的人,夜行生活對他來說更自在,希爾採訪的人們也都有類似的理由。

 

  幾乎完全遠離白天的社交活動真的是因為內向?渴望獨處為何變成了不健康?希爾指出,如果我們相信夜行者的想法──他們單純喜愛這種生活方式──這就使人類心理學的一個核心假設複雜化了:「所有人都具有相同的基本需求」。

 

他們描繪出一幅深夜世界的模樣:與世隔絕、放鬆緩解,以及擺脫現實的紛紛擾擾。

 

  古代人類的社交與今天非常不同。直到大約一萬兩千年前,人們的社會聯繫主要局限在相對較小的狩獵採集大家庭。當農業發展起來之後,更多人口開始聚集定居,但跟陌生人的互動還是相當有限。然而,隨著時間演進,社區的規模變得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複雜,並在工業革命時期爆發,大量人口湧入城市到工廠工作,人與人之間的連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密切。

 

  政治學家羅伯特‧普特南(Robert Putnam)在《獨自打保齡球》(Bowling Alone)一書中指出,城市的繁榮助長了頻繁的人際交流,但他認為1960年代末和1970年代初由於城市擴張和新科技發展,人們開始花更多時間獨處、看電視或開車,而這種連結也開始斷裂。2017年,美國醫務總監維偉克‧莫西(Vivek Murthy)警告了「孤獨流行病」的危害,他在《哈佛商業評論》(Harvard Business Review)寫道:「在我照顧病人的這些年,我最常見到的病症不是心臟病或糖尿病;而是孤獨。」近年來,學術界把孤獨與一系列疾病掛勾,包含居高不下的自殺率與藥物濫用現象。

 

  與此同時,無論你喜歡與否,現代生活的大部分仍然需要跟其他人接觸。孩子從很小就被送到學校,與同儕相處一整天。希爾訪談的多數人表示,他們始終抗拒這種被迫參與的社交活動。丹尼爾‧赫曼(Daniel Herman)從1980年代末開始從事機械方面的夜班工作,他表示自己從小就想要一個人獨處,雖然他不清楚為何會有這種感覺。高中畢業後,他越來越頻常喝酒;因為只有這樣,他在社交場合才能像其他人「正常」互動,但他不喜歡依賴酒精,他說:「其他人喝酒喝到爛醉如泥時,我才開始『變得正常』。」他現在已經戒酒了,夜行生活不太需要喝酒,因為他不用依靠酒精維持社交能量。

 

  長大給予了我們追求獨處的自由(至少,只要負擔得起生活開銷,你完全能獨自生活),但成年生活通常還是需要與別人接觸──在銀行排隊,在公園與同儕偶遇,碰見鄰居的寒暄。對很多人來說,進入職場也意味著自己被期望處於「開機」狀態:聽隔壁同事聊八卦、在茶水間禮貌性地尬聊,或者在會議上發言等等。

 

很多夜行者都曾經覺得自己被困在了現代生活中——憂鬱而緊張,但後來他們都意識到:事情不一定非得如此。因為有一個時段,社會的喧囂和混亂會消失,他們只需要在這時候醒來就好了。

 

  蘿克珊娜‧亞歷山德魯(Roxana Alexandru)是一名內向者的人生教練,以前的辦公室工作讓她筋疲力盡,她說:「我經常跑進會議室躲起來。因為坐在別人旁邊,整天聽他們說話,這是最難熬的事情。」現在她開始遠端工作,經常在淩晨四點起床工作,享受寧靜的清晨,而孩子們大約六點才會醒來。雖然早起非常累,但她很需要這段得以喘息與專注,而其他人都在睡覺的時間;幫孩子弄完早晨的例行公事後,她會回到房間小睡片刻補足睡眠時間。

 

  我們可能以為現代生活讓獨處變得更容易,網路讓我們可以從很遠的地方做很多工作,完成很多事情,社群媒體可以進行一些有限形式的聯繫,而不用親身忍受擁擠的公車或無意義的閒聊。但同樣的科技便利,也會蠶食真正的獨處。著有《一人派對:獨處者的宣言》(Party of One: The Loners’ Manifesto)的安聶利‧魯弗斯(Anneli Rufus)說:「保持如此緊密的聯繫也令人厭惡,即使你獨自一人待在房間,也會覺得自己好像身處在一群人之中。」雖然網路世界從未真正安靜,不過夜晚還是讓人感到平靜──所在時區的大多數人都在睡覺,不發文,不回覆,也不期待交流。

 

  很多夜行者都曾經覺得自己被困在了現代生活中──憂鬱而緊張,但後來他們都意識到:事情不一定非得如此。因為有一個時段,社會的喧囂和混亂會消失,他們只需要在這時候醒來就好了。然而,保持清醒並不總是那麼容易。理想的睡眠時間因人而異,但多數人生來就遵循相似的晝夜節律,白天醒來,夜晚入睡。打亂生理時鐘容易對健康造成嚴重影響:生理時鐘混亂會增加罹患第二型糖尿病、心臟病、腸胃疾病與癌症的風險。夜行者有時很難入睡,只能特地訓練自己去適應夜行生活:他們必須遵守在白天補足睡眠的規則,運用遮光窗簾或白噪音來助眠,並將所有設備調成靜音模式,但這對他們的身體來說有時還是很難熬。

 

  夜行者還必須處理後勤問題,雖然台灣充斥著24小時營業的超商或量販店,但在歐美地區卻相對少見──很多人都提到在空蕩蕩的商店裡購物的舒適感──如果這些商店倒閉或提早打烊時間,夜行者的選擇就變少了。此外,全世界絕大部分的醫院和診所,除了急診以外幾乎不在半夜營業;這代表夜行者通常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在白天(也就是他們的睡眠時間)抽空去看醫生。

 

  有些受訪者認為,夜行生活的不便與健康風險換來舒適的生活方式是可以接受的,他們覺得這樣的生活方式讓他們感到無比快樂。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受訪者指出,夜晚給人一種不受時間影響的感覺,彷彿身處在一個自由漂浮的深淵裡。夜晚也給了他們自由的感受,魯弗斯說:「白天把所有的身份認同都強加於你;而夜晚,它的寧靜、黑暗和孤立,幫助你更加認識真實的自己。」

 

夜行者還必須處理後勤問題,雖然台灣充斥著24小時營業的超商或量販店,但在歐美地區卻相對少見。

 

  然而,科學研究卻認為,人類天生就是社會性生物。人類大腦的新皮質(對強大的社交技能至關重要)比其他靈長類動物大得多,很多科學家相信這是因應人類社會複雜性的自然反應。神經科學家已經證明,我們的大腦處理社會排斥(排擠)和身體疼痛的方式相似。科學家馬修‧利伯曼(Matthew Lieberman)發現,當我們醒著的時候,參與解讀他人情緒的神經網路幾乎一直處於活躍狀態,他在著作中寫道:「這就是我們大腦被連結起來的目的:與他人接觸和互動。」社交孤立對身體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深入至分子層次之中。

 

  由於上述這些論點,希爾訪談的一些心理學家對於高度社交孤立的夜行生活是否健康也抱持懷疑態度。他們強調,從旁做出判斷是不可能的,但聖母大學研究人格病理學的教授李‧安娜‧克拉克(Lee Anna Clark)提供了整體框架,解釋專家是如何看待一種行為是否屬於適應不良的行為。一般來說,他們會考量兩個獨立因素:行為是否對參與行為的人有影響,以及行為是否會傷及其他人。孤立狀態對某些人來說可能很適應,但也有很多方式可能出問題。

 

  關於極度內向是否應該被定義為一種障礙,心理學界仍有爭議。美國精神病學協會已經考慮在《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DSM)中加入內向性格,但把內向病態化聽起來很荒謬——除非只考量極端的情況。明尼蘇達大學心理學家科林‧德揚(Colin DeYoung)解釋說,內向在臨床上被稱為「疏離」(detachment),其部分特質是對獎勵的低敏感度。他指出,這代表一個人與社會關係的斷聯,也代表跟「快樂或興奮等充滿活力或樂觀的正面情緒」斷聯,克拉克也說了類似的話:「社交活動與快樂有關。所以那些獨自生活,沒有他人陪伴的人,他們或許沒有不快樂,但他們也可能無法體驗到全部的快樂,他們甚至可能沒有意識到這點。」

 

「白天把所有的身份認同都強加於你;而夜晚,它的寧靜、黑暗和孤立,幫助你更好地認識真實的自己。」

 

  希爾採訪的夜行者中,有些人偶爾還是會跟朋友見面或通電話聊天,但他們也表示只能處理少量的社交活動。有些人嫁給了白天作息不夜行的人;例如,赫曼只會在跟妻子行程剛好重疊的時間相處,而他在家的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度過,觀看體育比賽的電視轉播,或者在妻子睡著時健身(赫曼提到,他的妻子也很內向,因此這段婚姻維持得不錯,因為兩個人都很獨立)。

 

  其他人則是真正的獨行俠,獨自生活,基本上不與人來往。38歲的亞歷克‧馬爾茲(Alec Maltz)多年來都過著夜行生活,他覺得自己或許可以永遠過這種生活,但是他最近不得不重新開始白天的工作,他說:「這對我造成了影響。白天過於繁忙,陽光也太刺眼了。」有些人則因為夜行生活,久而久之與老朋友失聯,但他們並不後悔。其中一個人還表示,他已經放棄了戀愛機會,轉而選擇在夜晚生活。但每個人都很高興夜晚提供的緩解與解脫感。

 

  對於一些在白天活動的內向者來說就比較困難了,網路工程師楊表示,他的家人會定期聚會,只是他偶爾才參加,而且就算到場也提前離開。亞歷山德魯的丈夫威廉提到,他只能去習慣妻子的作息,她晚上八點或九點就上床睡覺,然後在四點醒來,他說:「這意味著我們沒有一起睡覺……這給人的感覺不太好,或是你醒來發現伴侶不在身旁。」但大部分時候內向者的親人似乎也能理解他們有不同的需求,也希望他們生活得快樂。威廉表示,他的妻子教會他更常思考,更適應沉默,他也開始認為伴侶之間不一定非得分享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如果夜行者真正感到快樂,這就提出了一些嚴肅的問題:人類天生需要多少社交互動,或者人類是否具有共同的心理需求。

 

  希爾所採訪的夜行者不認為個性是能選擇的,自我接納給予了他們極大的安慰,赫曼說:「我不會再強迫自己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情。」然而,研究表明,人格特質不一定是一成不變的,當內向的人被刺激表現得像外向的人——比如假裝自己很健談、有自信,或者跟陌生人互動——他們往往在之後也會感覺到正面情緒。希爾也問了一些夜行者:如果你強迫自己多參與社交活動,會不會過得更好?但大多數人都懷疑自己會變得更快樂,有些人試過,但被迫社交只讓他們更疲憊。有些人則不確定,或是承認他們有時也會覺得有個伴或許不錯。比如馬爾茲坦承,他其實很想談戀愛;赫曼則說,他偶爾也樂於跟同事聊天。

 

  不過,印度阿育王大學社會與行為改變中心的研究員珊娜‧巴爾薩利-帕爾蘇爾(Sanna Balsari-Palsule)指出,我們應該謹慎行事,不要從強迫內向者社交互動的研究中做出過多臆測。在人們與他人接觸相對較短的時間後,他們會表現得情緒高漲;但從長遠來看,如果內向者不斷表現得很外向,他們是否會感覺更快樂,這點並不完全清楚。一些科學家認為,人們只會從跟自己人格特質相符的行為中受益。

 

  事實上,巴爾薩利-帕爾蘇爾猜測,喜愛孤立的夜行者可能是「高功能」的,她說:「如果他們能從其他地方獲得等同於我們所認知的社交互動,無論是使用社群媒體還是看電影,使自己感覺在某種程度上與人互動,我不認為這一定會是所謂的適應不良。」

 

  如果他們真正感到快樂,這就提出了一些嚴肅的問題:人類天生需要多少社交互動,或者人類是否具有共同的心理需求。幾十年來,許多心理學家一直認為,所有人都具有某些共同的基本需求,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亞伯拉罕‧馬斯洛(Abraham Maslow)在1943年首次提出的「需求層次」理論中,唯一比「社交」需求更重要的需求是跟物質生存和安全相關的需求。近年來,科學家提出了更新的版本;比如基本心理需求理論斷言,我們對「親緣」具有天生的需要——自己對別人來說很重要的感覺。

 

  但在嘗試建立人與文化之間的關聯──找出人類共有的東西,儘管我們有無數的個體差異──科學家可能忽略了一些最基本的特質變化。某些社會需求在一定年齡之前或許是普遍共通的;嬰兒需要跟照顧者建立連結,需要眼神交流、觸摸與溫暖。但對成年人來說,需求也許沒有那麼明確,心理學家德揚說:「我認為有些人在這方面的需求非常低,對他們來說這些需求基本上不存在。我們應該認真看待這種可能性,有些人可能就真的不需要社交互動。」心理學家可能完全忽略了這些人:畢竟假如他們一直處在孤立的狀態──加上他們甚至不像其他人那樣白天清醒──我們可能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也許我們不該斷言「社會聯繫對每個人同等重要」,也不應該確信哪一種生活方式才能過上充實的生活。

 

  雖然尋找人類的共同特質是出於好意,但也可能是傲慢的態度。畢竟,我們只能感知自己的內在經驗,但我們卻常想把自己的經驗投射在別人身上。當然,有時確實有很好的理由認定別人的行為「不正常」,並要求他們去改變,但問題是界限在哪裡──一個人的生活或思考方式怎麼樣才能被否定?由誰來否定?以及用什麼標準衡量?

 

  當然,這些都不代表社會聯繫不重要,只是也許我們不該斷言「社會聯繫對每個人同等重要」,也不應該確信哪一種生活方式才能過上充實的生活。在過去十年左右,人們對不同身份的接受程度越來越高,其中包括神經多樣性運動。大多數人可能不會想到用同樣的方式支持夜行者,但也許我們應該這麼做。

 

  當希爾詢問夜行者對未來的憧憬時,很多人描繪了一個相似的願景──更深入的孤立,遠離他人的喧囂與不安,網路工程師楊指出,他正「考慮變得更內向……計劃搬到偏遠地方的小房子居住」。

 

  至於赫曼,一個在夜間生活了30多年的機械工程師,他夢想有一天能辭去夜班工作(這是他與社會僅存的聯繫),他說:「我能想像住在蒙大拿州的某個小農場,周遭沒有任何人。這是我夢寐以求的退休生活:平靜、寧靜與黑暗。」

 

 

原文出處:Atlan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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