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絢爛,死如秋葉靜美。」─泰戈爾《飛鳥集》
在這部電影即將結束之際,已是風中殘燭年老體衰的女主角整個人意識模糊瀕臨彌留,故去多時的親人此時現身緩緩向她走來,仍是彼此熟識模樣。
這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不論是對電影、女主角或是每個人,人生最好的歸途與結束盡在於此。即使試圖了解並學習靈性裡所謂的生命藍圖,但是從沒親眼見過任何靈體鬼魂的我從來不敢妄言當人大去之時究竟是何情境。每一個人都會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就一定會繼續追問:人死了到底會去哪裡?我疑惑並恐懼,害怕的是發現人故去後根本沒有地獄到不了天堂甚至更沒有最後的審判,面對的只是一片廣袤無垠的虛無,你孤獨一人,手裡只有一台可以隨時更換自身所在背景的遙控器,每按一下就是不同的晝夜四季晴雨霜冰,除此就剩吹拂的風和地上一條流淌的河,你就在這一片虛無裡,躺在這條河裡。
《沼澤謀殺案》改編自美國作家迪莉婭‧歐文斯(Delia Owens)的小說作品《喇蛄吟唱的地方》(Where the Crawdads Sing),以六〇年代為背景,電影通篇復古感濃厚,我衷心嚮往這種滿滿的懷舊氣息,往事已矣不再重來是種遺憾,就像懷念兒時種種美好,那些隱藏在塵煙光影裡的故事既脆弱又易逝,雖溫暖又讓人感傷,看完這部電影宛如經歷了女主角基婭一生的歷程。我熱愛所有恐怖犯罪懸疑獵奇類型電影,只是看到沼澤謀殺案這五個字就已經妥妥擊中偏好,但另外一個電影譯名:「沼澤深處的女孩」才更符合我胃口,幽暗未知又混沌不明,我甚至可以想像那是一具怎樣的屍體被丟到多麼深不見底的水潭,那氣味、被魚蝦啃食過的姿態……只是這部電影裡唯一的一具屍體不僅工整還稍嫌乾淨,毫無一般犯罪電影裡肚破腸流、斷肢殘臂標配景象,若不是電影時不時穿插法庭審訊場面,我看著看著就會忘記這是一部懸疑電影。
只是電影裡的畫面太美,即使劇情重心不在犯罪或是懸疑都令人想一探究竟,神讓世間萬物以自己最完美的姿態展現,就算這裡是生存條件如此嚴苛的沼澤。這裡是沼澤,也是女主角賴以維生之地,她在這裡出生、成長並歷經無數艱難險阻最終也在此歸根結蒂。這是一部描繪女主角一生經歷的電影,人生就像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時而緩慢時而劇烈的衝擊,遭遇群山當衝不得不彎路繞道亦或陡地飛流直下三千呎,人一生面對的就是無數考驗與難關,苦甜參雜但每每回憶卻感覺苦總比甜多,只是路依舊在,無論一生如何波瀾壯闊,最後都像河流般奔流入海或是隱沒深土,歸於大我終極的平靜。
如果《沼澤謀殺案》是一個寧靜無波的故事就好了,故事裡女主角基婭的家庭背景讓人痛惜:家暴的父親、因為父親暴力無能為力離家出走的母親,對此束手無策集體出逃的其他兄弟姊妹。這個家庭裡的每一個人幾乎是默認般選擇拋棄女主角,這種情況誰能不痛恨?只是痛恨血緣至親無異於是在另一個層面憎恨自己,我是誰成了偽命題,重要的是自己根本不該降生於世。
女主角基婭在人生這張牌桌上一開始拿到的全是爛牌,規則是神做莊,神發牌,其他人只要負責當老千。拿到一手爛牌的女主角基婭從小就因為自身貧窮受到同齡人的排擠,成長時期更受到外人對無父無母的自己最偏頗的惡意,人類從來就不是個靠譜的設定,被所有人拋棄的女主角基婭只能依靠兒時所學技能獨自存活。這麼堅強刻苦的基婭應該不需要別人了吧?可惜只要是人就最怕孤獨,基婭依舊渴望有人陪,但是在規則訂好其他人全都在扮老千的情況下,基婭遇到的都是只會甜言蜜語卻無法付出忠誠的極品渣男。
被家人拋棄又被情人背叛,孤立無援的女主角種種狗血又荒謬至極的人生際遇總是讓我不停思考:人的原罪究竟是什麼?到底是要多惡貫滿盈才會遭遇如此痛苦的人生?又要贖罪懺悔到什麼程度才能脫離苦痛?經典總說神不會給你跨越不了的考驗,但經典沒說的是你必須拚死才能通過考驗,否則即使活著也像死了。
面對狀似稀泥的人生處境,女主角基婭只做一件事,反擊。我認同人生是一場旅程,不繼續走就只能留在原地,若不努力反擊就只有被全數殲滅。在成為神之前,神也曾為人,我相信這句話;但我更相信:無論最後成為哪一種人首先得先是一個意志完整的人,女人可以善良、溫柔又美麗,但是不要教導女人必須善良溫柔又美麗,人不必被迫成為被要求的何種自己。如果基婭在眾人的詆毀中退縮,在大家的排擠下畏懼,面對所有道德與情感上的勒索來者不拒,那她還能走自己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嗎?愈理解基婭的處境我就更認同她做出的一切反擊,神按照自己的模樣創造人類,那又如何,長得再像神也不會是神,人就是一種靠自我意志行動的存在,即使痛恨生而為人這個設定,我仍感謝自己是這樣一個擁有自我意志的存有。
所以《沼澤謀殺案》是否為懸疑電影其實一點也不重要,我領悟到了更加珍貴的寶物,人的一生就是一條蜿蜒的河流,不管到哪裡都有艱難險阻與痛苦心碎,直面劈開或覆蓋其上順流而下都是自己的選擇,走過與未曾走過的路都同時存在。請對你認為值得的人保持善良、正直與溫暖,就像塔羅裡我最喜歡的星星牌,目標可以在遠處在最高點,到達前只能仰望,但你一直都在前往的路上。
當片尾女主角基婭離世,丈夫在整理她的遺物時發現了原來《沼澤謀殺案》裡最重要的證物一直都在基婭身邊,這不是什麼峰迴路轉柳暗花明戲劇性的結局,一個人除了要對值得的人付出,對自己更要善良仁慈寬厚,這些讓人感到溫暖的事物與對抗命運的勇氣一點也不衝突,就像是反向幽了神一默,神不是不會給人跨越不了的關卡?當生命吻我以險阻擁我以苦痛,我臣服並必以自身意志回擁之。人生這場旅程,路一直都在,誰都必須一個人走。
電影資訊
《沼澤謀殺案》(Where the Crawdads Sing)—Olivia Newman,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