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的菇菇、民間傳說,以及仙子奇境

維多利亞時代的童話畫家John Anster Fitzgerald的作品《The Intruder》。 

 

  英國有記載的第一次「迷幻蘑菇之旅」發生在1799年10月3日的倫敦綠園,跟此前和此後的許多經歷一樣,這次也是偶然發生的。一名男子在後來的醫療報告中被記錄為「J‧S‧」,他習慣在秋天清晨從公園採集小蘑菇,然後煮成湯給妻子和孩子當早餐吃。那天早上,全家人跟平常一樣吃完飯,但在一個小時後,一切變得很異常。J‧S‧看到一些黑點與閃光阻礙了他的視線;他失去了方向感,站立或走動都有困難;他的家人抱怨胃痛,四肢發冷麻木。他突然想到該不會是吃到有毒的蘑菇,於是搖搖晃晃地跑上街求助,但只走了不到一百公尺,他就忘了自己要去哪,也忘了為什麼出門,他被發現時神情恍惚整個人很迷茫。

 

  剛好一位名叫艾弗拉德‧布蘭德(Everard Brande)的醫生路過這一帶,他被請去治療J‧S‧與其家人。由於目睹了不尋常的景象,因此他把詳細情況都寫了下來,並在幾個月後發表在《醫學與物理期刊》(The Medical and Physical Journal)上。這家人的症狀時好時壞,瞳孔放大,脈搏混亂,呼吸困難,間歇性地恢復正常,然後又迅速進入另一次危機。一家人都擔心自己隨時會死掉,除了最小的八歲兒子「愛德華‧S」,他的症狀是所有孩子裡最奇怪的。他吃下了一大塊蘑菇,然後開始狂笑不止,連父母威脅他也無法平息。他似乎被帶進了另一個世界,不停地胡言亂語:「當他被喚醒並問到這個問題時,他面無表情地回應是或不是,但顯然他的回答與問題毫無關聯。」

 

  布蘭德醫生將這家人的病情診斷為「受到一種很常見、但迄今為止未被發現的有毒木耳(蘑菇)的有害影響」。今天,我們可以具體地說:他們是半裸蓋菇(Psilocybe semilanceata)中毒,這種「神奇蘑菇」每年秋天都在英國的丘陵、荒野、公地、高爾夫球場和運動場大量生長。當時植物學插畫家詹姆斯‧索爾比(James Sowerby)正在創作其代表性作品《英國菌類與蘑菇的彩色插圖》(Coloured Figures of English Fungi or Mushrooms,1803年)第三卷,他取消了原本的行程,特地前去拜訪J‧S‧一家,並確定了有問題的品種模樣。索爾比的插圖包括一簇半裸蓋菇,以及一種外型相似的品種(現在被認為是圓頭的球蓋菇屬),索爾比在附註中強調:「正是這種尖頭的品種差點害死了倫敦的一個貧窮家庭,因為他們不小心煮了太多當早餐吃。」

 

  幾十年來,布蘭德對J‧S‧家族事件的描述不斷被維多利亞時代的相關文獻引用,然而,整個19世紀過去了,半裸蓋菇並沒有被明確認定為致幻劑。直到1950年代,瑞士化學家艾伯特‧霍夫曼(Albert Hoffman)合成了LSD,並將注意力放在墨西哥的迷幻蘑菇,人們才知道這種導致精神錯亂的迷幻化合物。賽洛西賓(Psilocybin,或稱裸蓋菇素),LSD的化學表親,終於在1958年從蘑菇分離出來,1959年在瑞士的一個實驗室裡合成,直到1963年才發現半裸蓋菇也含有這種成分。

 

詹姆斯‧索爾比(James Sowerby)的代表性作品《英國菌類與蘑菇的彩色插圖》,編號1、2、3都是半裸蓋菇。

 

  雖然當時半裸蓋菇的「魔力」沒有被確認,但真菌能夠引發幻覺的觀點確實在19世紀的歐洲更廣泛地流傳開來。隨著科學對於有毒與致幻真菌的興趣日益濃厚,大量維多利亞時代的童話傳說把蘑菇和真菌與精靈、仙子、地洞內的仙境連結起來。這些奇異故事的作者們——比如《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1865年)——是否意識到某些蘑菇的力量,能把毫無防備的旅客帶往奇境?這些作品有沒有可能是依據個人經歷寫成?

 

  1799年J‧S‧一家的迷幻之旅是這類研究有用的起點,它表明了半裸蓋菇在當時的英國越來越多,甚至在倫敦的公園裡也能見到。但同時,這趟迷幻之旅也證明了人們完全不熟悉這種蘑菇的致幻作用,甚至是聞所未聞:因為不尋常到足以引起一位倫敦醫生的注意,甚至記錄下來與其他博學的同行分享。然而,與此同時,學者和博物學家越來越意識到植物製劑在非西方文化中的廣泛運用。1762年,偉大的分類學家、現代植物學之父卡爾‧林奈(Carl Linnaeus)編了第一份麻醉植物清單:這本名為《麻醉劑》(Inebriantia)的專書彙集了全世界的藥典,從歐洲(鴉片、天仙子)到中東(大麻、曼陀羅)、南美(古柯葉)、亞洲(檳榔)和太平洋(卡瓦胡椒)。對這類植物的新興研究,從古典研究、民族誌、民俗學和醫學的邊緣,發展變成了一門獨立的學科。

 

理查‧道爾(Richard Doyle)的插圖。

 

  對傳統文化的興趣延伸到歐洲民間傳說,像格林兄弟這樣的新生代民間傳說收藏家觀察到,鄉村人口向城市遷移的趨勢,正以驚人的速度摧毀流傳幾個世紀的民間故事、歌謠和口述歷史。英國浪漫派詩人羅伯特‧騷塞(Robert Southey)也是一個著名的民謠故事收藏家,他收集並出版了讀者提供的例子。維多利亞時代的仙子故事被賦予了浪漫主義的情感,使得鄉村故事不再粗糙過時,而是美如畫且半神聖的,逃離了工業現代化的現實,進入古老且迷人的異教之地。這個主軸在作家與藝術家的天真偽裝下,大膽地探索了感官與情色主題,並藉由古典與莎士比亞戲謔式的靈性場景,重新想像泥濘與貧窮的鄉村。植物和花朵被精心策劃,編織成花仙子與魔法森林組成的超自然世界,蘑菇和真菌也隨處可見。透過圖形和裝飾的形象文化,仙女環與居住在蘑菇裡的小精靈不斷複述,直到它們成為仙境本身的象徵。

 

  這種神奇的魅力標誌著英國社會對真菌看法的轉變,在文藝復興時期後的草藥和醫學文獻中,真菌經常與腐爛、糞堆和毒藥相關。然而,新一代的民俗學家則欣賞它們,湯瑪斯‧凱特利(Thomas Keightley)的《仙女神話》(The Fairy Mythology,1850年)對虛構的仙子題材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列舉了威爾斯和蓋爾語中真菌的傳統名字,使人聯想到精靈與小妖精(Puck)。在愛爾蘭,蘑菇的蓋爾語方言為「pookies」,凱特利將其與大自然精靈「Pooka」(因此得名Puck)連結;這個字在今天的愛爾蘭毒品文化中依然存在,儘管蓋爾人使用迷幻蘑菇的證據已經難以找到,但凱特利在書中提及「那些長著圓錐形頭、漂亮小巧的真菌,在愛爾蘭生長得很茂盛,被稱為仙女蘑菇」。這看起來是在描述半裸蓋菇,但凱特利和山謬‧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一樣,只關注蘑菇的物理外形,似乎沒有意識到它的迷幻特性。

 

毒蠅傘的水彩畫,繪於1892年。

 

  雖然蘑菇無處不在,偶爾也跟大自然的神靈連結,但成為仙境主題的蘑菇並不是半裸蓋菇,而是更鮮明、紅白相間的毒蠅傘(Amanita muscaria)。毒蠅傘也會影響人類的精神狀態,但不同的是半裸蓋菇的賽洛西賓含量人體尚可負擔,而毒蠅傘則含有生物鹼的混合物——毒蕈鹼(muscarine)、蠅蕈素(muscimol)、鵝膏蕈氨酸(ibotenic acid)——會導致不可預測的毒物混和效應。症狀包括頭暈目眩、失去方向感、流口水、出汗、嘴唇與四肢麻木、噁心、肌肉抽搐、嗜睡,以及一種模糊、意識受限的清醒夢狀態。在低劑量下,這些症狀並不會表現出來;但在較高劑量下,它可能導致昏迷,甚至在極少數情況下導致死亡。

 

  與半裸蓋菇不同,毒蠅傘很難被忽視或認錯,它的毒性已被證實了好幾個世紀(其名源於殺死蒼蠅的能力)。然而,它改變精神狀態的作用變得越來越廣為人知,但不是因為英國的鄉村習俗,而是因為人們發現在遙遠的西伯利亞民族中,它被當成一種麻醉劑使用。整個18世紀,瑞典和俄羅斯的探險家從西伯利亞帶著旅行者的故事回來,關於薩滿、附身和食用顏色鮮豔的蘑菇的見聞;波蘭旅行者約瑟夫‧科佩(Joseph Kopék)是已知第一個記錄自己實際使用毒蠅傘經驗的人,他在1837年出版了自己的旅行日記。

 

  大約在1797年,科佩已經在堪察加半島上生活了兩年,他因為發燒病倒,一名當地人告訴他有一種「神奇蘑菇」可以治癒他。於是他吃下了半個毒蠅傘,陷入了一個逼真的發燒夢。「就像被磁鐵吸引那樣」,他被「最迷人的花園吸引過去,那裡看起來只有快樂與美麗」;穿著白衣的漂亮女人用水果、漿果和鮮花餵食他。科佩在長眠後醒來,接著又吃下第二劑更強的藥,這讓他重新入睡,並出現一種進到另一個世界旅行的感覺。他重溫了自己的童年時光,重遇了生活中的朋友,甚至滿懷自信地預言未來,最後他向科學提出了挑戰:「如果有人可以證明這種蘑菇的效果和影響都不是真實存在,那我就不再為堪察加半島的神奇蘑菇辯護了。」

 

Ivan Bilibin為1899年版的俄羅斯童話《Vasilisa the Beautiful》繪製的插圖。 左圖是專吃小孩的女巫芭芭雅嘎(Baba Yaga),地上散落著毒蠅傘;右圖則是女主角瓦西麗莎在芭芭雅嘎的小屋外。插圖周圍裝飾著半裸蓋菇和毒蠅傘。

 

  科佩的迷幻經歷是西伯利亞人使用毒蠅傘後的幾種描述之一,在18世紀末和19世紀歐洲各地的學術期刊和流行作品中廣泛流傳。這樣的敘述開創了重新審視歐洲民間傳說和文化元素的潮流,並在神話與傳統角落中安插毒蠅傘的迷幻。這也是八到十世紀的維京狂戰士上戰場前會喝下毒蠅傘藥水的謠言源頭,這種傳言不僅經常聽到,甚至出現在教科書和百科全書裡。然而,在兩本《埃達》(《散文埃達》與《詩體埃達》)中,都沒有提過毒蠅傘或任何外來刺激物:狂戰士食用迷幻蘑菇的理論最早出自瑞典教授山謬‧奧德曼(Samuel Ödman)在其《透過自然歷史嘗試解釋古代北歐狂戰士》(Attempt to Explain the Berserk-Raging of Ancient Nordic Warriors through Natural History,1784年)中提出,顯然是基於18世紀西伯利亞故事的猜測。

 

  到了19世紀中期,毒蠅傘已經成為仙境的代名詞。蘑菇披上了西伯利亞來源的偽裝,被視為通往仙境的入口,並被寫入了歐洲的民間傳說。確切地說,毒蠅傘的故事有多少程度、以何種方式交織結合難以確定。早在西伯利亞的記載之前,在藝術和文學中,各式各樣的蘑菇也被描繪成仙境的一部分。在瑪格麗特‧卡文迪許(Margaret Cavendish)17世紀中期的詩作〈仙子女王的消遣〉(The Pastime of the Queen of Fairies)中,蘑菇是麥布女王(Queen Mab)的餐桌;在18世紀晚期亨利‧菲斯利(Henry Fuseli)和約書亞‧雷諾茲(Joshua Reynolds)的畫作中,蘑菇成為了仙女、精靈和類精靈的生物。在超自然世界中出現蘑菇或許意味著英國文化中隱藏(或被遺忘的)迷幻蘑菇知識。然而,這些真菌長得並不像毒蠅傘(或任何其他致幻蘑菇)。當然,對於小型林地生物來說,蘑菇的模樣看起來有點像天然的傢俱。直到維多利亞時代,後西伯利亞時代的故事中,迷幻蘑菇才在英國成為仙境中常用的菇類。

 

愛麗絲進到兔子洞,遇見了一隻坐在蘑菇上的毛毛蟲。

 

  那迷幻蘑菇和仙子傳說最著名也最常被爭論的結合之作《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面那些令人費解的冒險經歷,是否代表了作者親身使用迷幻蘑菇的經驗呢?重新回顧一下故事情節:愛麗絲進到兔子洞,遇見了一隻坐在蘑菇上的毛毛蟲,毛毛蟲用「慵懶且困倦的聲音」告訴她,蘑菇是她這次奇異旅程的關鍵:「一邊會讓你長高,另一邊會讓你變矮。」愛麗絲從蘑菇的兩邊各拿起一大塊吃,開始了一連串頭暈目眩、忽大忽小的體型變化,之後逐漸學會用輪流吃的方法來維持正常體型。

 

  自1960年代以來,這本書經常被解讀為藥物文學的啟蒙之作,是迷幻藥打開另一個世界的指南。研究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的學者通常對這樣的解讀不屑一顧,但藥物治療與不尋常的意識狀態確實深深地影響了卡羅,他如饑似渴地閱讀著相關資訊。他的興趣源於自己脆弱的健康狀況——失眠與頻繁的偏頭痛——他採用順勢療法來治療疾病,包括吃下許多從烏頭和顛茄等影響精神狀態的植物中提取的藥物。他的書櫃上擺著順勢療法的書籍,以及探討改變思維的藥物文獻,包括安斯蒂(F. E. Anstie)的《興奮劑和麻醉品》(Stimulants and Narcotics,1864年)。1857年,他參觀了倫敦的聖巴多羅買醫院,親眼見證了氯仿麻醉。四年前,維多利亞女王在分娩時使用了氯仿麻醉(在當時是新奇的麻醉方法),引起了公眾的關注。

 

Henry Fuseli的畫作《Titania′s Awakening》。

 

  然而,愛麗絲的迷幻之旅似乎不太可能是卡羅的親身體驗。雖然卡羅平常會喝酒,而且從藏書中可以判斷他反對禁酒,但他強烈厭惡抽菸,並且在書信中質疑了糖漿與鴉片等強效麻醉品的普遍性——「這些藥物如此巧妙,但毫無益處,暗藏在我們童年的果醬中」。不過,故事的靈感確實可能源自迷幻蘑菇的經驗。學者邁克‧卡邁克爾(Michael Carmichael)證明在卡羅開始寫這個故事的幾天前,他人生中唯一一次造訪了牛津大學圖書館,而這裡收藏了莫迪凱‧庫克(Mordecai Cooke)新出版的藥物研究著作《睡眠七姐妹》(The Seven Sisters of Sleep,1860年)。這本書在牛津大學圖書館的副本,除了目錄頁與題為「西伯利亞的流亡」關於毒蠅傘的章節外,大部分內容都沒有被刪減。卡羅對俄羅斯特別感興趣:這也是它唯一造訪過的國家,而且就像卡邁克爾所說:「卡羅會立刻被庫克的《睡眠七姐妹》吸引,原因有兩個:他有七個姐妹,而且他終生飽受失眠之苦。」

 

  毒蠅傘的章節就跟庫克書中的其他部分一樣,是那一代(維多利亞時代)人熟悉相關知識的寶貴來源,書中引用了布蘭德對「J‧S‧家族」的描寫,並收集了西伯利亞人使用毒蠅傘後的經驗談,裡面就包括了愛麗絲冒險時出現的情節,庫克寫道:「對尺寸大小與距離的錯誤判斷是常有的情況,路上一根稻草也可能變成一個可怕的東西。」

 

  儘管過了這麼久的時間,我們不可能明確知道卡羅有沒有讀過這本存放在牛津大學圖書館裡的書(或是讀過這本書的其他版本),也可能是卡羅從其他地方看到了西伯利亞毒蠅傘的報導——例如,他有收藏一本詹姆斯‧約翰斯頓(James F. Johnston)的《日常生活的化學》(The Chemistry of Common Life,1854年),其中就提到了毒蠅傘與尺寸錯覺——也可能他只是運用了自己豐富的想像力。無論如何,在蓬勃發展的迷幻文化中,毒蠅傘已經變得很少見;相比之下,含有賽洛西賓的蘑菇幾乎在地球上的每個國家都有種植與消費,甚至進入了臨床心理治療領域。

 

運送毒蠅傘的小矮人,德國新年賀卡,約1900年。

 

 

原文出處:Public Domain Re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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