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果真是痛苦的逆境嗎?從孩子的觀點研究貧窮

童年逆境對腦部的影響近年成為顯學,但心理學家賽斯‧波拉克更想聆聽孩子「事實上怎麼說」。

 

  貧困影響近七分之一的美國兒童——約1050萬人——而且影響範圍廣泛。充分的證據證明,生活貧困的兒童會經歷更多壓力,這些壓力可能會阻礙情感和認知的健康發展,並導致教育、就業和身心健康方面等問題的明顯差異。

 

  研究貧困和逆境如何影響兒童發展的科學家,經常追蹤負面經歷——無論是貧困或父母入獄等因素——對決策、壓力程度或大腦功能各個方面的影響。但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心理學家賽斯‧波拉克(Seth Pollak)指出,這些努力往往忽略掉一個非常重要但長期被忽略的部分:孩子對自身經歷的看法。

 

  波拉克研究了童年經歷(尤其是負面經歷)如何塑造孩子對世界的看法和感受,以及如何改變負責這些過程的大腦迴路。他在2020年《發展心理學年度評論》(Annual Review of Developmental Psychology)的論文中,提到了一種研究兒童如何學習理解情緒的策略,他認為如果想深入瞭解逆境的影響,就應該超越對孩子所處環境的「客觀」衡量,採取更為人類學的方法:詢問和傾聽孩子對於經歷的真實感受,他說:「畢竟,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認定它是負面的,它才真的是『逆境』。」

 

「畢竟,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認定它是負面的,它才真的是『逆境』。」

 

  1980年代,波拉克還在研究所攻讀人類學的時候,心理學家才剛開始探索「經驗影響大腦發育」的理論,對於大腦可塑性的研究也越來越多。當時,他對逆境沒有特別感興趣,但他的指導教授手上有一份經歷嚴重虐待和忽視的孩童資料。波拉克覺得,這是觀察非典型經歷如何影響人類的機會。

 

  早期科學家對於童年逆境的研究都非常「行為導向」:比如在操場上觀察孩子,或者調查父母的人格特質,這些都跟生物科學毫無關聯。此外,研究方法也很單純——整理家長或老師的問卷,或觀察孩子嬉戲玩耍——事實上,這個領域早期跟生物行為科學領域幾乎沒有交集。

 

  隨著神經科學發展,這個領域變得熱門,它成為了觀察先天和後天影響的潛在模型,用來研究生物系統與童年逆境等負面經歷的交互影響。科學家們躍躍欲試,因為這是一個很好的方式探索人類發展,以及一個人是怎麼變成現在模樣的科學問題,同時還有實際的、臨床研究與應用的教育意義。科學家的想像是,如果能從中找出某種機制,或許就可以設定一種干預措施幫助那些發生過可怕經歷的孩子。

 

  問題在於,當科學家開始採用基於神經科學的方法研究人類大腦及其功能時,依然繼續使用1980年代和1990年代的過時問卷,就像是從神經科學方法獲得了所有的特徵,但分析使用的工具卻極為僵化和簡化,純粹是把孩子貼上標籤劃分成各種逆境類別(基於他們人生發生了哪些壞事的列表),比如母親是否上過大學,或者家庭經濟收入狀況。

 

  雖然成千上萬的論文都表明「逆境」會影響大腦,但他們卻發現影響無所不在,原因在於衡量孩子經歷的方法過於草率、不精確且模糊不清,比如母親是否上過大學這種寬泛的變量,不太可能跟神經系統有什麼特殊關聯。

 

波拉克不想假設凡是身處在險惡環境的兒童都必然感覺到同樣強度的痛苦,或者經歷一樣的無助,因為孩子也是有自我意志的個體,他想聽他們自己怎麼說。

 

  那該如何突破這種困境呢?波拉克認為,研究個體經驗的差異性更加重要。不同的孩子對逆境的反應具有非常大的個體差異,而研究方法卻沒有捕捉到這一點。在動物研究就能看到,當兩隻老鼠碰到掠食者時,一隻出現戰鬥反應,另一隻則出現逃跑反應,兩隻老鼠的大腦成像顯示了非常不同的啟動模式,但它們所碰到的卻是相同事件。

 

  人類也是如此。為了瞭解生活事件如何影響一個人的大腦,就必須深入研究每個人如何感知這件事,而不是把科學家認定會產生壓力的經歷表格逐一套用。

 

  波拉克指出,挑戰在於要求科學家放棄熟悉的儀器和方法,那些易於使用的做法。這個領域的大多數人都同意波拉克的觀點,但很多人不知道究竟該怎麼改變。波拉克在一篇評論表明,這樣的轉變有其必要性,但這是他寫過最難寫的文章,畢竟這個領域已經努力了25年,很難突然發表一篇文章直說:我們過去都做錯了。

 

不同的孩子對逆境的反應具有非常大的個體差異,而研究方法卻沒有捕捉到這一點。

 

  波拉克已經著手調整開展新的研究,他蒐集孩子們對經歷的陳述,然後等他們長大後再觀察情況。最近的一項研究中,他們採訪了具有一系列跟壓力和逆境相關的人生經歷的小學生。10年後,他們成長為年輕的成年人時再次採訪他們,並讓他們在實驗室裡評估風險做出決定,以衡量其大腦活動模式。

 

  結果表明,成年人生活的壓力並沒有影響實驗所衡量的參與決策的大腦機制,但童年經歷的壓力卻會影響。那些自述童年壓力很大的人,並沒有察覺到研究者給出他們將要失去很多錢的暗示——這些警告信號暗示他們應該改變自己的行為。這些觀察到大腦對風險的反應,也跟他們陳述的日常活動有關——比如他們開車或騎車是否繫安全帶或戴安全帽。

 

  這些孩子都來自高壓環境的家庭,有些孩子的父母被人槍殺,或者被關進監獄,還有一些孩子經歷了恐怖的肢體家暴,最後被送到寄養家庭。其中有一個八歲左右的小女孩,她的壓力分數很高,原因是家裡最近搬家了。有趣的是,她們家還是住在同一條街上,只是搬到了兩個街區外更大的房子,她讀著同樣的學校,擁有同樣的朋友,住在同樣的社區,但對她來說,那卻是巨大的壓力來源;還有一個九歲左右的男孩,他的母親因為販毒和賣淫入獄服刑,他的祖母最近剛搬過來照顧他。這當然打亂了他的生活,但卻沒有影響他的想法,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壓力。

 

  如果我們「客觀地」評價這兩個例子:搬家到同一條街的兩個街區外,我們可能會覺得這是壓力相對小的事件;母親入獄服刑,孩子感到的壓力應該會非常大。但當我們從當事人的角度來看,才發現他們對這些經歷的感受並不相同。

 

同一個家庭的兩個孩子,如果對自身處境有不同的看法,結果卻截然不同。

 

  但我們該如何判斷孩子所說的話真實反映了事件或環境的影響?波拉克說:「你就直接問他們,這聽起來很簡單,但人們通常不這麼做。你可以這樣問:『你對此有多生氣?這件事真的困擾你嗎?你經常想到這件事嗎?你認為這是你人生中的大事之一嗎?』孩子會自己去評估,有些人可能會說:『沒錯,我不斷哭泣,這真的讓我很困擾。』有些人則可能說:『沒有,其實我更難過的是這禮拜數學沒考好。』」

 

  波拉克認為這種做法更接近人類學,他說:「對於這類分析,你更希望聽到人們的說法,你的數據就不會是所謂的『客觀』衡量標準,而是人們選擇告訴你、對他們來說重要的事情。」

 

  其他研究也展示了這種方法的價值。在其中一項研究中,科學家詢問一組低收入戶的青少年,父母支持與回應他們的程度。然後,科學家運用大腦成像衡量了他們在青年時期的大腦活動。結果發現,那些認為父母非常支持自己的孩子在長大後,大腦迴路看起來很正常;但那些不認為父母支持與回應自己的孩子,在調節認知、情緒和行為的大腦迴路連結較差。過去,科學家通常會拿家庭貧困與富裕的孩子進行比較,但在這裡的兩組人經濟條件和成長環境差不多,結果卻依據孩子的個人觀點而有所不同。

 

  波拉克還熱衷觀察那些社經地位較低的同卵雙胞胎,社經地位是由父母的收入、教育和職業所決定,當研究者詢問這些青年(他們都是同卵雙胞胎)認為自己家庭的社經地位後,結果發現,那些認為自己家庭社經地位較低的個體,在濫用藥物和心理健康問題方面具有更高的風險;但另一個雙胞胎(也就是這些人的兄弟姐妹)如果不覺得自己家很窮,在青年時期所表現出來的結果就會好得多。同一個家庭的兩個孩子,如果對自身處境有不同的看法,結果卻截然不同。

 

「我們應該在意那些『影響人們如何解讀事件』的因素,比如孩子獲得的社會支持程度或孩子所處環境的可預測程度。這些因素更可能跟注意力問題、壓力調節或藥物濫用等相關的大腦迴路連結。如此,我們才能找出合適的干預措施來對症下藥。」

 

  波拉克不覺得我們已經很瞭解童年逆境,甚至還不知道哪些大腦系統潛在地受到影響。大部分針對暴露在高壓環境的孩子的干預措施就像鎮痛藥一樣——使用範圍非常廣,但只能減輕緩解症狀,因為我們仍不知道是大腦哪個特定系統損傷了。

 

  為了提出更有針對性的干預措施,首先必須找出正確的方法將負面經歷進行分類。目前,學術界的做法是根據孩子所經歷的事件種類——肢體虐待、忽視、目擊家暴、父母離異等等。但波拉克不認為這種分類方法,會精準地映射到任何特定的大腦迴路上。

 

  波拉克認為重點在於「人們如何理解這些個人經歷」,才有助於明白他們的生物機制怎麼反應與應對人生中所發生的事件,他說:「我們應該在意那些『影響人們如何解讀事件』的因素,比如孩子獲得的社會支持程度(如果發生了壞事,周遭的人會支持與安慰你嗎?)或孩子所處環境的可預測程度(這些不好的事情是可以預期的,還是讓人感覺是隨機或突如其來的?)。這些因素更可能跟注意力問題、壓力調節或藥物濫用等相關的大腦迴路連結。如此,我們才能找出合適的干預措施來對症下藥。」

 

 

原文出處:Knowa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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