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多重宇宙》在院線上映時,普遍獲得好評來自於內容,唯一的差評在於字幕的「超譯」,有關於此,因為我沒有比較兩種版本所以不便評論,也等到串流上映馬上觀看,只不過或許是期望太高,也讓我沒預想中的那麼滿意。
湯淺政明的《心靈遊戲》主題正是「無限」,表現手法也必然地以蒙太奇的方式,將過去、現在、未來、現實、虛構以及虛構中的現實全部,雜混在一塊,這種混亂卻有秩序的矛盾感,使得矛盾不再是矛盾,二元對立被解消後的暢快是這部電影的觀後感。
《心》與《媽》兩部電影相隔的時間大約是二十年,但也不是時間在先就必然優於所有,否則這不就像是儒家的師承一般迂腐。但在這幾年間,動漫十分流行的主題「時間重啟」,如果回溯去看會發現其實早在90年代荒木飛呂彥在《JoJo的奇妙冒險Part4不滅鑽石》早已出現。而《J》的表現遠勝過於現在的大多數作品,同樣的《心》也在這個題材上遠大過於《媽》。
在《媽》中的「多重宇宙」只是手法,主題則是親情,也因此多重宇宙的表現方式必然地會被主題給囿限,所以即便故事設定了「多重宇宙」(multiverse),也只有在電影中出現十指可數的可能性。這裡另外提一下,固然在電影後段的一個小環節主角秀蓮(Evelyn)有像翻頁一般快速地帶過那種在多重宇宙中的各個角色,但相較於秀蓮其他角色以及在主要宇宙中的角色在電影中的份量,簡直是一千比一的比例,因此不計算在前述的可數的範圍。也正是在那麼多的「有限」對比於那麼少的「無限」之下,要去體驗到那種無限的感覺,是較為困難的了,倒不如說是電影為了給所謂「多重宇宙」的設定給個交代,所以要放這一幕一般還是個比較合理的解釋。
電影的重點不是多重宇宙,而是「媽」。包括與丈夫的戀愛開了間破產又小的洗衣店;包括華人間親子關係中世代隔閡所產生與女兒的嫌隙;前述親子關係中正好卡在中間的主角秀蓮也正好是當初不顧父親的意思與丈夫戀愛結婚。這些都是主要宇宙中的情節。
電影中所設定的反派是秀蓮的女兒喬伊(Joy),她是個穿梭過所有宇宙後全知全能的「Jobu Tupaki」,甚至可以說是「超人」。而她之所以能做到這樣的事,在電影中有個Alpha宇宙,該宇宙中的秀蓮因為把秀蓮逼得太緊,使其精神分裂梭所有宇宙獲得所有的人格與能力。
喬伊這個角色的取名讓我想到杜修蘭在《逆女》中角色的取名正是予其所匱乏的。喬伊正是電影裡頭最痛苦的,最沒有快樂的,無論是在什麼宇宙都相同,無論是分開的宇宙、融合的宇宙她都同樣痛苦。經歷了所有可能之後發現一切都有可能的對反正是:一切都沒有意義,這是相對主義所告訴我們的事情。
我們會發現電影在貶抑的同時也在讚揚,喬伊在Alpha宇宙中被虎媽秀蓮給逼得太緊造成精神裂開,同時也正是喬伊本身因為被虎媽給督促了超越了自身的潛能。就像秀蓮發現自己在另一個宇宙如果沒有追尋愛情與威門私奔,而是聽父親的話,那她不只是個功夫高手,還是武打巨星。秀蓮甚至對丈夫威門表達悔恨,如果當初沒有跟你走,沒有你的世界有多好?換句話說,如果我聽爸爸的話現在有多好?
重點在「媽」所代表的家長地位。當喬伊對於世界感到毫無意義地虛無想要走進貝果中消解自身的存在時,是媽媽的擁抱以及家庭成員(而不是所有人)拉住才讓她不至於被毀滅在裡頭。這裡所表彰正好是電影裡頭另一個「料理浣熊」的廚師角色橋段所提到的:每個人一個人是都是很沒有用的。這種訴諸群體連帶(solidarity)的讚揚,如同前述地也必然是對個人性的貶抑。但我們千萬別忘了,正是喬伊在主要宇宙中被否定掉其戀愛自由(與Becky的同性戀)或是在Alpha宇宙中被虎媽秀蓮給壓迫得太過,才造成了所有這一切事件。題外話是,正因為多重宇宙並不是主題,所以能舉得例子實在無法太多。
對於親情的聚焦,尤其是主角秀蓮成為與喬伊同樣萬能的超人之後,一直一直地想去拉近與喬伊的距離,無論是對丈夫威門或是對女兒喬伊,故事中所傳達出的訊息是:即便這是最失敗最糟糕的世界,我還是願意與你們在一起。但這讓我不得不想到伏爾泰批評萊布尼茲所撰寫的《憨第德》,那種對於我們身處的已是最好的世界的樂觀,卻正好就是讓我們安逸於所有苦痛的安慰劑。
電影尾聲有這麼一段對話:
「媽,別再說了,你了不起,你想開了,很棒,我真心替你高興。但是我累了,我不想再受傷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跟你在一起,就只會傷害我們彼此。所以我們就分道揚鑣吧,好嗎?放我一條生路。」
「好。等一下,你的確是變胖了,你也從來不打給我,即使我們用的是家庭方案。(喬伊:什麼?)家人互打不用錢,你有需要才會來看我,你跑去刺青,就算他代表的是我們家,我也不在乎,你明知道我討厭刺青,天下之大,為什麼我會想跟你在這裡耗?對,你說得對,沒道理。(威門:艾芙琳,別說了,夠了;喬伊:讓他把話說完)也許就像你說的,也許還有別的東西,新的發現,會讓我們覺得自己是更渺小的爛貨,可以解釋為什麼你還要排山倒海尋找我。還有,為什麼,不管怎樣,我都還是想跟你在這裡,我永遠,永遠,都會想跟你在這裡。」
「所以呢,你就不理別的東西了?你可以成為任何東西,去任何地方,為什麼不選一個地方你的女兒不只是像我這樣。在這裡,我們只有一點點微薄的時間,算是還有意義的。
「那麼我會珍惜,這些微薄的時間。」
於是走入黑洞貝果的喬伊,伸出了一隻手抓住了秀蓮,他們擁抱在一起,在相互理解的眼神下走向結局。
這樣的對話正是華人(Chinese)社會的問題。我是你媽我是愛你的,天下這麼大我為什麼會在這邊?這不就是那種「我大可以不用在這裡跟你耗,但正因為我有你這個小孩我必須在這裡」的情緒勒索比較溫婉的版本嗎?故事中也預設了所有的孩子都像喬伊一樣會想伸出一隻手再度擁抱母親,但現實是無數的肢體、語言、情緒暴力讓孩子只想遠遠地、遠遠地離開自己的父母。那種「我是為你好」的善意,也正是鋪在通往地獄路上的磚頭,而這個主題的表現正是在《血觀音》中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同樣文字的台詞表現出來。
整部電影可以說多重宇宙都是青春期女兒喬伊心中的小劇場展演,但故事的核心仍然是十分陳舊的華人傳統家庭觀念,只不過在絢麗的手法下似乎變得溫馨與讓人容易接受。這又讓我想到《消失的情人節》中也是用時間停止的手法說一個愛情故事,一個跟蹤狂的故事,這種癡愛的瓊瑤愛情故事是數十年前的流行。當大家對於某些事情(例如傳統華人觀念、傳統愛情)的批評認為那已經是不該存在的社會現象了,然而只要略作包裝之後就可以通關。
或許是出於不察,又或者是不那麼真正對於那些觀念有所批判(可能只是跟隨流行認為「現代才是對的」),但也有可能價值觀根本沒有改變,可能現代人根本沒有自己所想得那麼「現代」,卻以為時間經過就會進步了。舊瓶永遠是能裝新酒的。但你還以為在用新瓶喝新酒。
電影資訊
《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Dan Kwan、Daniel Scheinert,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