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傷痕童話──吉勒摩. 戴托羅與羊男的迷宮

《怪物製造機吉勒摩. 戴托羅》中文版書封。 

 

文|Ian Nathan

譯|葉中仁

 

  戴托羅依循內心的聲音回到西班牙,將童話故事與殘酷歷史劇做出奇特且具藝術性的結合。經歷艱難的拍攝過程,這部電影如破蛹而出的蝴蝶,成了這位導演最受喜愛的作品。

 

  這一天可能是戴托羅電影生涯最開心的一天,即便他日後也獲得各項成功。當《羊男的迷宮》在悲傷但不失希望的結局中落幕,如雷的掌聲如降福儀式在戴托羅的耳邊響起,持續了整整二十四分鐘——至今仍是坎城影展史上起立鼓掌的最長紀錄。影評隨後也會跟上,對這部結合歷史和神話的生涯代表作大肆讚揚。

 

  「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反對它與《魔戒三部曲》同列古典奇幻(High Fantasy)的聖殿——它完全實至名歸,」《娛樂週刊》(Entertainment Weekly)如是讚嘆。

 

  《紐約時報》領悟了這部電影有如怪物般的巨大視野所提出的深刻問題。「《羊男的迷宮》是假託童話故事的政治寓言;或者反過來說也成立。兒童文學的道德訓示是否闡明了威權統治的本質?或者,這部電影揭示法西斯主義就是現實中出現的可怕童話故事?」

 

  在電影史裡罕見的冷門特例裡,戴托羅錯失了影展最高榮譽金棕櫚獎,輸給了肯.洛區(Ken Loach)沉鬱風格的愛爾蘭電影《吹動大麥的風》(The Wind That Shakes the Barley),至於導演獎則敗給了墨西哥同胞兼好友,以《火線交錯》(Babel)獲獎的的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不過毫無疑問,世界終於覺醒承認事實,接受戴托羅在胖男孩外表下,內心是一個藝術家。

 

如同戴托羅其他的電影,魔法很快就會自我顯現。奧菲莉亞(伊凡娜.巴克羅)到達磨坊的第一天,就把她的童話故事書拿給真正的精靈看。

 

  對戴托羅來說,迷宮不是為了讓你迷路,而是為了讓你找到出口。「這要經過許多轉折跌宕、和一些絕望的時刻,」他會再補上一句:換句話說,也就是說故事的編織功力。從希臘神話到路易斯.卡洛爾的《愛麗絲夢遊仙境》、從大教堂的地板到鄉間的庭園、從《祕密客》交錯相連的地鐵到《刀鋒戰士》的下水道、他似乎全然沉迷於迷宮的隱喻力量。或許你可以說這是一種心靈狀態。

 

  戴托羅成功締造生涯代表作的這趟旅途,充滿了考驗、磨難、還有絕望。據他的說法,僅次於《祕密客》之後,「《羊男的迷宮》是拍攝最痛苦的一部電影。」困難的拍攝環境、製片人的干預、故障的大蟾蜍,以及相對他高張的雄心,而顯得極其有限的預算。他(日後)笑著說,這是部不該嘗試的電影,「如果你聽從你的理智的話,說起來真是……」

 

  2002年在倫敦的一次短暫停留,戴托羅和另一個同胞好兄弟阿方索.柯朗一起聚餐。當時,他正進行《地獄怪客》的前製階段;柯朗則在拍攝《哈利波特——阿茲卡班的逃犯》。當時華納兄弟電影公司有意讓戴托羅來負責這個財源滾滾的系列電影。我們不難理解這背後的想法:戴托羅的創作類似J.K.羅琳,兩人都是從原始神話之中擷取靈感。在得知柯朗接手拍攝第三部續集之前,完全不曾看過羅琳的原版小說,氣呼呼的戴托羅馬上揪著他的好友,帶他到最近的一家書店。他對魔法可是絕對認真的。也許是認真了。

 

  戴托羅對《哈利波特》的想法,恐怕也和電影公司不大一樣。他說,「我認為[小說]更深刻、更搖搖欲墜、腐蝕得更嚴重,」他將原著小說和狄更斯的作品類比。他也提議將其中一個孩子賜死,最可能人選是榮恩,以加添一點戲劇的沉重份量。

 

  不管怎麼說,他對魔法已經有一個較接地氣、更具引喻性、也更個人化的念頭,在這倫敦溫暖的夜裡,在好酒的助興下,他和柯朗分享了《羊男的迷宮》的故事。柯朗讚嘆地說,整部電影都已經在那兒了,它集合了戴托羅關注的所有主題:家庭、宗教、神話、孤單的孩子、以及西班牙內戰所留下的傷口,這也是貫穿《惡魔的脊椎骨》的主題。最後,戴托羅告訴他的朋友,這是「關於現實和奇幻的界線相互滲透的故事」。

 

不只是在《羊男的迷宮》裡,也可能是戴托羅電影生涯之中最經典的畫面。奧菲莉亞面對說話娓娓動人的羊神(道格.瓊斯),被託付了三個任務,真實和奇幻的世界在此融合並置。

 

  西班牙的傷痕童話

 

  電影開始於1944年,佛朗哥將軍的法西斯主義撕裂西班牙的五年之後,我們見到了十一歲的奧菲莉亞(伊凡娜.巴克羅[Ivana Baquero])坐在汽車後座,全神貫注讀一本童話故事。戴托羅再次透過孩子的一雙黑色眼眸來看世界。這雙眼睛是「更高層文化的大使」(ambassador of  a higher culture),他喜歡這麼說。奧菲莉亞即將與她懷孕的母親卡門(亞莉亞德娜.吉爾[Ariadna Gil])一同搬到古老的磨坊,與她惡毒的繼父,佛朗哥陣營的維多上尉(Captain Vidal)(瑟吉.羅培茲[Sergi López])同住。冷酷無情的上尉派駐在加里西亞的森林地區,負責捕殺躲藏在樹林間的共和軍叛軍游擊隊。在這片野蠻未馴的土地上,有一座石牆打造的迷宮,奧菲莉亞在迷宮的中心,將發現通往地下神奇王國的入口,並遇到一個不尋常的牧神造型(道格.瓊斯)的守門者。這個羊男的身形纖細如一棵樹苗,聲音狡獪具煽惑人心的力量,他提出了打開地下入口必須完成的三項艱難任務。

 

  和戴托羅其他獨樹一幟的作品一樣,電影故事是透過一連串想像力的連鎖反應所孕生。在2003年左右,他已閱讀了許多童話故事的書籍,以及一些分析性的書籍,像是埃德溫.悉尼.哈特蘭(Edwin Sidney Hartland)的《童話的科學》(The Science of Fairy Tales),戴托羅稱它是「童話故事原始敘事」的目錄。他特別深入研究了二十世紀初英國童話作家阿傑儂.布萊克伍德和亞瑟.馬欽的作品(這兩人同時也是「黃金黎明會」[Hermetic Order of the Golden Dawn],一個專門研究超自然現象的組織成員),同時也「深深著迷於」現代世界表層底下殘存的非基督教原始神話。他得知在西班牙北部仍遺存了很多凱爾特人(Celtic)的遺跡。「這很有趣,因為我在西班牙電影裡很少看到這部分……因此我想,拍一部場景設在此處的時代劇應該會很棒。」

 

  柯朗知道《羊男的迷宮》的源頭也可以追溯到《約定時刻》,他們當初一起初試啼聲的驚悚電視影集。其中一集《論妖怪》(De Ogros)是由戴托羅編劇,柯朗擔任導演,故事描述一個小女孩選擇在城市下水道與一個妖怪生活,而不願與她暴虐的父親同住。「她喜歡怪物更勝過她怪物般的父親,」戴托羅說。這個小故事成了後來許多電影劇情長片的大綱。

 

  奧菲莉亞冒險故事真正開始的場景是在戴托羅的童年。「我花了三十二年的時間,要從人生的前十年中痊癒,」他在倫敦對著英國電影學院的觀眾說,大家聽了不知該不該笑。「我是說真的,」他如此堅持。「我有個很糟糕的童年……我不知道是否跟我是墨西哥人、而且住在墨西哥有關係,不過我的生活充滿了非常、非常糟糕,而且古怪的事。」

 

一場墨西哥革命——在這部風格鮮明的電影裡,戴托羅鍛造出一套電影新語言,成功將冷酷的歷史事實和童話故事的魔法並置在一起。

 

  他在十二歲的時候,聽到一個親愛的已故叔父對他低語。確切來說不是說話,比較像是嘆氣。他們倆曾是很好的朋友。他的叔父介紹他閱讀洛夫克拉夫特。戴托羅腦中理性的一面認為這應該是穿堂的風聲,但是窗戶當時是緊閉的。即使是躺在床上,他也可以聽到同樣的聲音從床墊裡面傳出來。這個經驗成了《惡魔的脊椎骨》的桑提在午夜低聲呢喃的靈感。

 

  更小的時候,他常常會住在祖母家有著陰暗、漫長走廊的墨西哥老房子。在小孩子的想像中,走廊似乎更長——就像被奧菲莉亞吵醒的瞳魔,把眼睛放回雙掌的位置,踩著蹣跚步伐追逐時,奧菲莉亞急著要逃向自由的走廊那般的長。「而且每天夜晚,在午夜十二點整,在我臥房裡會有一個羊男從衣櫥裡走出來,」他平靜地描述,彷如這是在祖母家過夜時完全可以預期到的事。「想必它是個保有意識的清明夢(lucid dream),不過對小孩子來說,它就像是真的。我看到他了。」而且他不是我們在電影裡看到活潑愛逗人,話說個不停的羊男。人類的雙手和咧著嘴笑的羊臉,暗示他有著更邪惡的性格。

 

  「在墨西哥的圖像學裡頭,各種惡魔的形象都是直立的羊,」戴托羅自己也知道,儘管電影英文片名出現了「潘神」(Pan),他特別澄清這個角色並不是異教傳說裡的牧神「潘」的翻版。電影的英文片名是為了討好一些外國片商而加上的。

 

(本文為《怪物製造機吉勒摩. 戴托羅:暗黑怪奇電影大師在恐怖與華麗之中的善惡救贖》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怪物製造機吉勒摩. 戴托羅:暗黑怪奇電影大師在恐怖與華麗之中的善惡救贖》 Guillermo del Toro : The Iconic Filmmaker and his Work

作者:Ian Nathan

出版:漫遊者文化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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