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好花那麼多,你為什麼非得種鴉片不可?《植物靈藥》

《植物靈藥》中文版書封。 

 

文|Michael Pollan

譯|鍾玉玨

 

  直到一九一五年,美國農業部的宣傳冊子仍然提到鴉片罌粟是北方農民的重要經濟作物。幾十年前,夏克教派(Shakers)信徒在紐約州北部商業化種植鴉片罌粟。進入二十世紀後,美國的俄羅斯、希臘、阿拉伯裔等移民,都會沖泡鴉片罌粟蒴果茶,作為溫和的鎮靜劑,也是治療頭痛、肌肉痠痛、咳嗽、腹瀉的偏方。在南北戰爭期間,南方的園丁受到鼓勵,種植鴉片罌粟,確保南方軍隊的止痛藥不會斷炊。這些鴉片罌粟花的後代至今仍在南方的花園裡繁衍茁壯,但大家對它們的出處與功效,一無所知。

 

  霍格希爾的初衷是挖掘這些民間知識,然後公諸於世,並附上食譜與做法,讓讀者自己DIY。據我所知,他在《大眾的鴉片》一書中,並沒有深入觸及毒品文化,該書賣出約八千至一萬本,我並未發現任何證據,顯示毒品圈普遍存在沖泡鴉片茶的現象。但我很好奇,想知道他的鴉片知識在執法圈傳播了多遠。當我和他沿著曼哈頓第六大道步行幾個街區前往花店街時,他告訴我,自從《大眾的鴉片》一九九四年出版後,乾燥罌粟花的價格翻倍,以及緝毒局對國內罌粟花買賣「悄悄」展開調查。緝毒局幹員造訪乾燥花商家,也前往位於康乃狄克州西港市(Westport)的「美國乾燥花與永生花協會」(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Dried and Preserved Floral Industry)。我覺得,他所說的一切聽起來要嘛是吹牛,要嘛是偏執狂作祟,直到我們走到了花店街。

 

  曼哈頓的花店街並不長,位於第六大道與第七大道之間的一兩個街區,大約有數十家販售乾燥花與新鮮切花的批發商,商家把人行道當成展示廳,花卉爭奇鬥艷,美不勝收。行人走到第二十七街時,曼哈頓原本特別單調沒有特色的一段路瞬間迸出綠意和繁花。店門前擺著一桶桶的乾燥蓮蓬、繡球花,吊籃裡的梔子花為空氣灑了香水,一簇簇的盆栽榕樹將骯髒的人行道短暫變身,升級為花園小徑。到了第二十八街,我們停在一家狹窄、雜亂的乾燥花專賣店。霍格希爾用眼睛掃了一圈牆面上一格格的櫃子,裡面塞滿了沒有標籤的一束束乾燥花─蓍草、蓮蓬、繡球花、牡丹、十多種顏色的玫瑰,直到他發現鴉片罌粟:分四個等級,蒴果的大小不一,小自彈珠大至網球,大部分是十個一組,包裝在玻璃紙裡。最小的蒴果還帶著綠色,莖上交纏著幾片脆葉。較大的蒴果是淡土黃色,極具雕塑感,讓我想起二十世紀初德國攝影大師卡爾.布勞斯菲爾德(Karl Blossfeldt)以植物為拍攝對象的作品,作品裡的莖、花苞、花朵看起來彷彿是鐵鑄的。霍格希爾詢問收銀員,最近進貨罌粟花時是否碰到什麼問題。對方聳了聳肩。

 

  「沒有問題。你要幾束?」我拿了一束,花了十美元。買完之後,覺得心裡有鬼而有些緊張,店員給的塑膠袋太短,所以我走出店家前,把這束長莖蒴果倒過來,頭朝下放進塑膠袋裡。

 

  在對街的比爾鮮花店,我們聽到了非常不一樣的故事。比爾告訴我們,他再也買不到鴉片罌粟。據他的供應商透露,緝毒局(或是美國農業部,他也不確定)在幾個月前已經下令禁止進口,「因為小孩會吸食罌粟種子或其他部位」。該供應商也告訴他,可以繼續賣掉剩下的庫存,但接下來就沒貨可進了。比爾的故事是我得到的第一個暗號,顯示聯邦當局已出手,對鴉片罌粟花貿易採取了一些措施(一如霍格希爾所言),儘管我又花了幾個星期才弄清楚到底措施是什麼。

 

  還沒到中午,霍格希爾邀請我上樓到他下榻處;因為是夏天,天氣愈來愈熱,他想要換件襯衫。他被趕出租處後,多半借住在不同的朋友家,明天他預計移居到另外一個友人家。我稍早問過他,為什麼不留在西雅圖,正面迎戰指控。

 

  「如果我認為他們會和我公平交手,我會立馬回去─如果我確定他們不會在我出庭受審時,製造莫須有的證據,或是把我還押回監獄。但是實際上,我的第一項指控被撤銷後,他們並未罷手,顯見他們心有不甘、報復心重。」(到了隔年二月左右,霍格希爾改變主意,稱他已聘請另外一個律師,打算返回西雅圖,正面迎戰對他的指控。)

 

  我坐在床上,霍格希爾換了件襯衫。我環視這間又擠又小的房間,看得出他是輕裝出行,只收拾幾件換洗的衣物、筆記型電腦、幾本書、一疊有關鴉片罌粟花的文章,以及一疊有關他官司的法律文件。我想知道潛伏地下做個隱形人是什麼滋味─有家歸不得、身邊沒有自己的東西,甚至不知道下一晚、下一週、下一個月要在哪兒過夜。

 

作者 Michael Pollan 親自跑去尋找迷幻植物。

 

  緝毒局幹員

 

  儘管不難和霍格希爾東躲西藏的地下生活保持涇渭分明的距離,但是我搭通勤火車返家時,不禁想著,霍格希爾和我之間到底距離多遠?其實,這距離比表面上看起來還短,而且短到完全無法讓人安心的地步。畢竟我的花園種著鴉片罌粟,而且我正在寫一篇文章,不僅要坦承我清楚自己種的是鴉片罌粟,還要重述讓霍格希爾陷入這一切困境的鴉片罌粟花資訊。緝毒局警察把霍格希爾押入牢裡時,曾問他,「根據你發表的內容,你難道沒料到這下場?」所以到底是什麼讓我和他有所不同?首先,我的生活不像霍格希爾那樣接近社會邊緣;其次,我投稿的對象是全國性雜誌而非小眾的非主流媒體。再者,我沒有和鮑伯.布雷克這樣的人物交往。

 

  在接下來幾週,我把這些區別視為救命浮板,緊抓不放,並竭盡全力了解緝毒局對於鴉片罌粟的立場到底有多強硬。是否如霍格希爾所言,政府已對國內鴉片罌粟種植情況展開調查以及整肅。對於這一點心存好奇,不僅是新聞記者魂作祟,也因為基於為自己謀利,加上有感於此事的迫切性。藉由揭露緝毒局到底想幹什麼,我希望了解啃噬我的偏執狂幻想是否有任何現實依據,我需要知道是否該盡快剷掉花園裡的罌粟花,是否能安全無虞地讓它們開花結果,是否可自我實驗,試著泡壺罌粟茶。

 

  我開始驗證霍格希爾透露的線索。在「美國乾燥花與永生花協會」,貝絲.薛曼(Beth Sherman)證實,緝毒局幹員賴瑞.斯耐德(Larry Snyder)的確在一九九五年造訪該組織。她告訴我:「幹員要求我們在協會的訊刊上刊登一篇文章,建議大家不要賣這種罌粟花。」該幹員向他們解釋,鴉片罌粟花一直是非法的,「在此之前,他們並未強制取締。現在他們試圖撥亂反正,糾正已經失控的現象,但是會低調地進行。」該協會同意刊登緝毒局提供的文章,通知會員,擁有或銷售鴉片罌粟花是非法的。

 

  霍格希爾曾告訴我,位於西雅圖的花店「自然藝術公司」也曾被緝毒局關切過。我聯繫花店的老闆唐.傑克森(Don Jackson)了解詳情。傑克森從事乾燥花生意已四十五年,表示在一九九三年三月,當地緝毒局幹員喬爾.王(Joel Wong)曾到他店裡視察,該幹員告訴他,他在調查鴉片罌粟花,想知道他的花店賣的是哪種罌粟花,以及罌粟花是從哪裡進的貨。

 

  「他帶走一些罌粟花,對他們進行化驗。數週後,他告訴我,這些罌粟花是與鴉片有關的罌粟花,有人可能因吸食而興奮,但他並沒有說,我得停賣這些罌粟花。」自那之後,傑克森聽到當局要整肅的傳言。他知道國內幾個大型種植場,因為擔心收成被查扣沒收,已停種鴉片罌粟。傑克森擔心鴉片罌粟花自市場銷聲匿跡,他說:「我們沒有任何其他替代品。它的蒴果又大、又圓又漂亮,是插花人士偏好的品種,用它作為插花作品的亮點。」

 

  我試著聯繫喬爾.王,得知他最近已退休。他辦公室另外一位幹員接了我的電話,但交談十五分鐘後,他堅持我不能引用他的姓名或透露他的身分。在這種情況下我想我只能照辦。這位匿名幹員似乎並不清楚他的前任對乾燥罌粟花展開了調查,所以我把話題轉向了種植罌粟花。

 

  「種植罌粟花是非法的,」這名幹員說道:「但是老實說,我不認為這會變成棘手的嚴重問題,因為收成鴉片實在太耗人力。你必須一大清早出門,割開蒴果外皮,等著乳汁滲出,然後一個蒴果一個蒴果地刮下乳汁。你明明可以到第一大道與派克街購買黑焦油海洛因(一種來自墨西哥的廉價海洛因),何須大費周章做這些苦工?所以我說,『他們愛種就讓他們種吧』,這不會演變成不可收拾的大問題。」

 

  兩人的通話還算友好,所以我想應該可以問問這位幹員,如果我認識的園丁在花園裡種了鴉片罌粟花,他會給這位園丁什麼意見?「我會告訴他,這是非法行為,可能有被警方上門臨檢之虞。但是我們有優先順序與輕重緩急,如果他是華盛頓大學植物學家,而且只種植鴉片罌粟,他家可能不會被破門而入;反觀,如果這位教授割了蒴果外皮,他家可能會被警方臨檢。這是依照個別情況處理。」

 

  「但是我也會告訴他,既然有這麼多美麗的植物可以種,為何獨鍾這個非法的鴉片罌粟?我的建議是:盆栽或蘭花要種得好,得花費更多心力,有多少人能成功種出蘭花?所以幹麼偏要種鴉片罌粟?」

 

  我告訴他,我是園藝作家,而他似乎很想把話題聚焦在種植蘭花上,這是他的興趣。他提到,他的辦公桌擺了一盆蘭花。但是我不斷提及我那位種植鴉片罌粟的虛構友人,此時他的態度明顯變得不怎麼友善。

 

  「如果這位種植鴉片罌粟的人也發表文章,介紹如何煮泡罌粟茶呢?」

  「那麼他家會被警方破門而入,因為他企圖推廣一些非法的東西。」

 

  那是一次令人寒顫的對話。我想起霍格希爾說過當局制訂了管制鴉片罌粟花的法律。「這就像他們把速限二十英里白紙黑字寫在法規裡,但是從未公告該法律,也從未執行,甚至從未提及這回事。所以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有速限二十英里這條法規。然後他們抓到一個人,對他說,嘿,你的車速已到五十英里,你不知道速限是二十嗎?你觸犯了法律,你得坐牢!但你辯稱,其他人都沒有被攔下來啊。那不要緊,這是法律,而且我們有自由裁量權。你的車身與保險槓貼滿我們不喜歡的政治貼紙,但這與你被攔下,沒有任何關係,也無關言論自由!」不管還有其他什麼理由,毒品管制法是匿名幹員或鮑伯.布雷克手裡的強大武器。由於速限設得如此之低,只需一個憤怒的聯邦幹員或「線民舉報」,就可能讓你被攔下盤查,或是自家被突襲臨檢。

 

  和緝毒局匿名幹員交談後不久,我做了第二個鴉片夢。七月接近尾聲時,我罹患萊姆症(Lyme disease),一到晚上,情況已夠悽慘嚇人,一下子發燒、一下子冷到骨裡,忽熱忽冷彷彿在搭雲霄飛車。在夢中,我醒來時發現臥室窗戶外一堆人的臉緊貼在玻璃上,其五片玻璃上各有一個白色圓頭。有點像精靈,又有點像斯拉夫人的模樣。我意識到這是一次突襲臨檢;他們在搜尋鴉片罌粟花。他們在屋裡搜了一整個晚上,破曉時,他們開始到我的菜園進行地毯式搜索,不放過每一寸土壤,甚至在我的甘藍菜葉上採集指紋。奇怪的是,這些折磨我的人不具威脅性。夢中,我已經剷掉了罌粟花,所以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即便如此,我還是竭力想同時看著這五個人,確保他們不會「栽贓」,但是不論我朝哪個方向移動,他們當中總有一人會擋住我看其他人的視線。我一會兒走這邊,一會兒到那邊,因為看不到他們在做什麼而備感挫折,挫折感愈積愈大,感覺忍無可忍快爆了。接著突然之間,我發現花園圍籬另一邊,有一朵盛開的薰衣草色罌粟花:一個漏網之魚。他們會注意到它嗎?答案揭曉前,我猛地醒過來,汗水浸濕了床單。

 

  也許萊姆症是我做這惡夢的原因─我那一整週一直做著激烈又鮮明的夢─但這惡夢也可能是因為當天稍早接到霍格希爾的電話,他說考慮來我家,「協助收成鴉片」。相形之下,這惡夢猶如到公園散個步,但霍格希爾到訪才真的是夢魘:我發高燒到華氏一○三度(攝氏三九.四度),全身關節僵硬,幾乎連頭都轉不動,這時一名被警方通緝、無家可歸的男子提議到我家,幫我收成可能讓我吃牢飯的農作物。

 

  想到這點,心情七上八下。我真的想讓一個多少稱得上被警方窮追不放的人參觀我的花園嗎?一旦他打開行李,我有什麼能耐讓這位客人離開?我知道這麼說對霍格希爾非常不公平,他給我的印象是為人正派,但我一直揮之不去他跟我講過的一件事,這事讓我忐忑不安:他被房東趕出公寓後,認真想過要向警方告密,舉報房東種植鴉片罌粟花。我腦海也閃過鮑伯.布雷克這個「來自地獄的恐怖房客」。我絞盡腦汁,希望想出得體、半信半疑的理由讓他自行打退堂鼓,但我的社交禮儀難以企及這最高境界。最後,我只好打可憐牌,稱我現在病得很重,不方便邀人到家裡作客,而且發出任何邀請之前,得先和老婆商量。

 

(本文為《植物靈藥:鴉片、咖啡因、麥司卡林,如何成為我們的心靈渴望?又為何成為毒品?對人類文化帶來什麼影響?》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植物靈藥:鴉片、咖啡因、麥司卡林,如何成為我們的心靈渴望?又為何成為毒品?對人類文化帶來什麼影響?》 This Is Your Mind on Plants

作者:Michael Pollan

出版:時報出版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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