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哈林移民毒窟裡當個女人:《尋找尊嚴》

《尋找尊嚴》中文版書封。 

 

文|Philippe Bourgois

譯|葉佳怡

 

  這裡住的一直都是紐約最窮的一群人。從早期的愛爾蘭人、義大利人,然後是波多黎各人,以及接下來的墨西哥人,他們因為不同原因遠離家鄉,在這個全世界最富裕城市的角落奮力求生,努力尋求向上流動的可能。

 

  兩年之後,我有了自己的新生兒埃米里亞諾,懷抱他的我獲得了無數祝福,也常有人來對他輕柔低語,此時我仍然深信,埃巴里歐這個地方能為孩子付出特別的精力及關愛。我甚至開始能夠欣賞當地超市的老舊及缺乏效率,因為每次走過超市前的人行道時,四個在收銀機前工作的十來歲少女中至少會有三個丟下機器跑到櫥窗前,對著我開心吃吃笑的寶寶又是丟飛吻又是扮鬼臉。若是遵循下城社會工業化的科學管理邏輯,超市管理者早該解僱這些深情款款的準媽媽們。而當我帶埃米里亞諾到下城參加以盎格魯文化為主的派對時,我也會注意到他對那裡的大人感到失望,因為他期待獲得更多關愛的肢體碰觸。但我的白人親友甚至不太知道該怎麼自在地抱起我的寶寶,更沒有人會像我在上城街頭常遇見的熟人一樣,直接把他從我懷中抓走後親暱地抱著給予祝福。事實上,我的某些下城朋友在邀請我去他們家時,甚至還要求我把兒子跟保姆留在家裡就好。

 

  對於街頭生活中那種橫跨世代的關愛以及不分你我的氛圍,我抱持著深刻情感,直到我兒子在十六個月時最開始會說的單字是「蓋子、蓋子、蓋子」時,那份情感才開始變質。我一直嘗試深入一個交易特別熱絡的新快克販賣站,為了盡可能不讓賣家懷疑我是臥底警察,我總會帶著兒子一起去。那個街角有四個彼此競爭的「販賣點」,賣的都是三美金的小瓶裝快克。當班的賣家會對可能購買的顧客大吼或悄聲宣傳他們的專屬品牌,而區分方式就是小瓶塑膠蓋的不同顏色:「灰蓋子、灰蓋子、灰蓋子!粉紅蓋子、粉紅蓋子、粉紅蓋子!黑蓋子。」總之就是用這類方式在兜售。幾週之後,我發現自己身處一群憤怒的人群中,他們正包圍住兩名白人警官。這兩位警官剛殺死了一位嗑天使塵嗑茫的非裔美國人。一直到群眾開始大喊,「幹掉黑人的打獵季開始啦!謀殺犯!謀殺犯!」我才注意到除了我之外,現場的白人只有那兩個驚慌地用對講機大吼求援的「警察殺人犯」。埃米里亞諾趴在我的肩膀上,他開心地隨著憤怒群眾大喊的口號拍手,緊張的群眾因為這樣爆笑出聲。

 

  作為一名家長,我跟附近其他職業父母一樣,都得開始學習住在這個街區必須面對的課題。我不是得放棄公共空間,用兩道鎖將孩子關在我那擁擠的公寓裡,然後對街頭文化採取敵對態度,不然就是得接受孩子每天都會目睹藥物文化及暴力的事實。十歲的安哲爾和八歲的曼尼是我最喜歡的兩個街頭朋友,他們總是張著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但在我發現他們的母親艾莉絲再次懷孕,而且吸快克吸到失控之後,我對住在附近孩童的未來更無法抱持樂觀態度。某天晚上,我和妻子發現這兩個孩子坐在一片黑暗中(因為沒繳電費),正在從一個空花生醬罐刮剩下的醬來吃,之後我們拜訪前一定都會跟他們事先約好。當時他們的母親躺在床上不醒人事,還沒從昨晚的「任務」(狂吸快克)中恢復過來。

 

  我開始為他們規畫每兩週一次的出遊,要是剛好有誰來這個街區鬼混,我也會帶他們一起去。我們跨越了紐約隱形的種族藩籬,去逛博物館還有一些世界知名的布爾喬亞樂園,像是FAO施瓦茨玩具店還有川普大樓。他們喜歡現代美術館的安迪.沃荷展覽,安哲爾甚至信誓旦旦地對我說,弗里克博物館的荷蘭大師收藏真的「一點也不無聊」。相反地,他們對惠特尼博物館盛大且「另類」的多媒體嘻哈/霹靂舞/塗鴉/滑板展覽卻不怎麼有興趣。

 

  在這幾次出遊期間,種族及階級邊界的效應火力全開,埃巴里歐的孩童因此處處受限的情況可說赤裸而顯眼。舉例來說,在博物館的時候,通常會有警衛跟在我們旁邊走,同時還會不停小聲講著對講機。大家也常會懷疑地望著我,彷彿我是某種正在展示獵物的戀童癖。在古根漢博物館看米羅的畫展時,安哲爾問一個本身也是波多黎各人的警衛為何要跟這麼緊,而答案讓他非常不開心,「確保你們不會亂撒尿啊。」

 

  在看完那場米羅畫展後的回家路上,我帶安哲爾和他的朋友到我母親位於上東城絲襪區的公寓,那裡距離我們住的公寓樓不到二十個街區。安哲爾說了一個簡單但天真的願望,那些話讓我不禁嚴肅起來,「等我長大之後,要想辦法讓我媽搬進這種大樓裡住。我希望我媽能住在這裡。」當他又說「這裡的學校大概也比較好」時,我立刻抓住機會,想跟他討論教育系統中的結構性缺失。不過他的反應主要聚焦在受害者本身的破壞行為:

 

  菲利普:怎麼了?老師很討厭嗎?

  安哲爾:不是,我怕的是其他小朋友。他們會在走廊上搶劫。

 

  那天晚上安哲爾向我抱怨,母親的男友打破了他的小豬撲滿,把他在我們街區超市打工送貨存下的二十美金小費拿走了。他認為是母親的錯,都是因為她邀請別的男人上了她的床,男友才會被氣到揍她,還搶走了公寓裡的值錢財物。「我一直跟我媽說,一次交一個男友就好,但她就是不聽我的話。」透過這些毫無心機的話語,我不得不意識到,我生活周遭的這些孩童是如此脆弱,因為殘暴的環境讓這些溫和的受害者內化了宰制他們的社會結構,甚至到了最後,他們是跟身邊的人共同負責執行這項自我毀滅的任務。天黑後,當我給孩子紙和蠟筆,讓他們在公寓樓前方的車引擎蓋上畫畫時,他們筆下那些令人難以忘懷的悲傷、暴力的圖像,也更強而有力地刻劃出這種極端處境。

 

  隨著我這些年輕的朋友們逐漸長大,遊戲間或社交俱樂部這類地方慢慢成為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機構。他們也在社會化之後加入了藥物非法交易這種生活「常態」。在埃巴里歐,青春期的孩子若想找個冬天有暖氣、夏天有冷氣的活動空間,真的就只有快克站了。若是一個人資源有限,但又想湊湊熱鬧,也真的沒有其他健康的社交場景可去。就算不能說東哈林區幾乎所有公寓都很糟,但許多公寓都住了太多人,害蟲問題嚴重,冬天的暖氣系統也不健全,夏天更是熱到讓人窒息。街頭和快克站因此成為更舒適的另類客廳。

 

  我第一個親眼目睹在結束學業後成為快克藥頭的男孩,就是糖糖的兒子朱尼爾。我在他十三歲時第一次問他長大後想做什麼,他說他想要「車子、女孩和金項鍊——但不想用藥;想要大捲(錢),手指還要戴很多戒指」。在某次這類的對話中,朱尼爾甚至直接說他夢想當個「警察」。當時是午夜時分,我們坐在雷伊的林肯大陸車引擎蓋上,車就停在遊戲間前面。

 

  普里莫:(因為喝醉而口齒不清)不可能!你會跟我和凱薩一樣變成白癡。一個糟糕、一無是處、作奸犯科又浪費生命的人(desperdicia’o en‑icia’o)。

  朱尼爾:(誠懇地說)才不!如果我想要的話,我可以當警察。

  普里莫:對啦,最好是!一個性愛成癮的警察——而且還會強姦女人——因為警徽讓你擁有權力。(背景傳來凱薩誇張的狂笑聲)

  安傑羅:(朱尼爾的十一歲朋友,他正興致勃勃地在吃吃笑)沒錯,沒錯!

  朱尼爾:(仍然很誠懇)不會,就只是想當警察。想抓人。

  普里莫:(嚴肅起來)對啦,抓像我這樣的人。

  朱尼爾:沒啦,只會抓像是,那種搶劫別人的人。有犯罪的那種傢伙。

  菲利普:(轉向安傑羅)你長大後想做什麼?

  普里莫:(插嘴)皮條客或藥頭,對吧?

  安傑羅:不,想當嘻哈歌手。

 

  隨著一年年過去,朱尼爾愈來愈常參與遊戲間的活動。他原本一直以為自己只是「跑跑腿」,但真的是在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狀況下,他就成了實質上的送藥員。朱尼爾一直很希望能幫上別人的忙,所以普里莫會派他去街角取十美金的小包粉末古柯鹼,又或者幫忙去兩扇門外的雜貨酒鋪買幾罐啤酒。朱尼爾沒在用藥,他只是個很想融入大家的青少年,而且因為有機會跟成年人混在一起備感榮幸。十六歲生日前夕,朱尼爾開始偶爾代替凱薩做把風的工作,因為凱薩有時狂吸快克過頭,沒辦法準時上班。很快地,雷伊把他升為正式成員,讓他週末時固定在社交俱樂部負責把風,當時被他取代掉的是路易斯,因為他使用快克的情況實在太嚴重,行徑變得難以預測,已經不是個令人滿意的員工。雖然朱尼爾已經輟學,也因為短路打火啟動他人的汽車而留下青少年犯罪紀錄,但當時的他絕不碰酒,也是一名聽話的員工。不過他只能在晚上的時候跑腿或做把風工作,因為糖糖通常要他白天的時候幫忙在家照顧小妹。

 

  我試著讓朱尼爾理解,他其實正被吸進藥物交易的世界,但對話的結果僅能顯示,即便對想要奉公守法的孩子而言,快克站的營運邏輯仍主宰了他們的日常生活:

 

  菲利普:朱尼爾,如果你不想當藥頭,為什麼今晚還來這裡替普里莫工作?

  朱尼爾:沒啦,我只是在把風,我沒碰那些貨。我老媽也知道,她說沒關係。

  而且,我知道藥很糟。藥只會讓你進醫院。

  菲利普:(對普里莫微笑)朱尼爾,你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你就打算跟普里莫一樣,成為另一個人渣藥頭嗎?(口氣嚴肅)然後就這樣繼續賣藥,最後被抓?

  朱尼爾:不,不能再被逮了,因為如果再被逮,我的麻煩就大了。

  普里莫:(插嘴)不會啦,被逮一次的話不會啦,朱尼爾。

  朱尼爾:但我有可能被送去觀護所,因為還有之前車子那個案子。

  普里莫:(看不起人的姿態)如果你現在因為賣藥被捕,也不會有事。第二次被捕才會完蛋。

  (態度安撫地轉向我)會有人照顧他的啦,會有人把他保出來——(咯咯笑)機率很高啦。

 

  懲罰街頭上的女孩

 

  等我離開紐約時,朱尼爾已經開始走入物質濫用的領域,主要是抽大麻。不過他一直沒有因為賣藥遭到逮捕。另一方面,他的十二歲妹妹婕琦卻在很小的年紀就更全面性地完成了加入街頭文化的通過儀式——那是只有女孩才必須面對的殘酷儀式。事情發在她父親菲立克斯週末可以出獄工作的那段艱困時期,當時他主張自己有回到糖糖家庭中的權利。婕琦於是再次搬演了母親的人生腳本:為了避開父親帶來的種種騷亂,她和男友逃家了。然而這位本來該成為白馬王子救星的傢伙,卻邀了兩名摯友一起到他車上輪姦她。她不見了整整七十二小時,僅管後來凱薩指責婕琦就是「跑出去招人幹」,普里莫也只是不屑地將她的強暴事件簡潔地形容為「她的小穴在癢,有人給她止癢啦」,但在婕琦遭人誘拐的那段時間,糖糖和菲立克斯身邊有很多人一起在找她,兩人當時也有幫忙。這件事後來還成為一個契機,讓菲立克斯以丈夫及父親的身分,長久性回到了原本由糖糖單獨主持的家庭中。

 

  凱薩和普里莫對我描述了婕琦「跟人私奔」的第一晚,而且少見誠實地表達出了所有人的痛苦及無助。

 

  普里莫:我們剛買了一些滑雪板(粉末古柯鹼),正打算來爽一下,然後我們去了糖糖家,就發現出事了。

  菲立克斯在那裡哭。他已經吸了不少古柯,哭的時候還有古柯在他的鼻孔裡。「我只希望我的女兒可以回來,啊啊啊啊。」

  (假裝把一枚放了古柯鹼的壓折火柴盒拿到鼻子邊,直接快速地嗅吸了幾次)吸一下、又吸一下,他就這樣忙這忙那的。

  那時候大概,去他媽的凌晨四點吧。

  凱薩:我腦中出現一些我妹以前出事的畫面。

  普里莫:(打斷他)所以我們在那裡時,他們給了我一張照片,這樣我們才能去找婕琦。

  我們下樓開始四處走,到處問問題,整個公宅區都問遍了。

  警察都知道了,這整件鳥事。

  我們回到樓上,想確認有沒有人打電話回來之類的。我們開始說個不停,然後這傢伙(指向凱薩),他開始流眼淚。因為他想起很多以前出過的事。

  凱薩:(態度著急)對啊、對啊,我開始流眼淚。

  普里莫:他回想起自己的妹妹曾經在公宅區被人拿刀捅的事。

  凱薩:我整個人超∼∼∼不對勁(翻白眼)。因為我腦中開始胡思亂想。

  我告訴糖糖——因為我在那裡覺得很傷心——「該死,我覺得不舒服。」

  所以她告訴我,「你該去醫院。」

  那時候所有人才開始覺得,事情真的嚴重了。菲立克斯變得……(抬高眉毛,眼球不停前後轉動)真的!(甩動兩邊的手腕強調語氣)抓狂了!

  我們所有人都在那裡。

  普里莫:(溫和地對凱薩說)我本來不知道你在哭,後來是因為菲立克斯說,「別哭,凱薩,別哭。」我看著你,再看看四周,然後我說,「噢,該死。」

  凱薩:對啊,因為我開始回想了,就是,他們怎麼在我妹妹失蹤時把她殺掉的。幹他媽的捅了她十七刀啊!有必要這樣嗎?

  普里莫:(把手搭到凱薩肩膀上)塔芭莎(糖糖的大女兒)也來了,她開始號哭,整個人變得歇斯底里。

  但之後所有人冷靜下來,就這樣,我們去了警局。

  警察打了幾通電話,糖糖確認了當地天殺的所有矯正機構,就連皇后區和紐澤西的都問過了,就想知道她是不是進了監獄。

  糖糖回家時的狀態超級糟。你從她的眼睛就能看出來。她一直在哭。她整晚沒睡。

  那天是星期五,然後是星期六,婕琦還是沒消息。糖糖出去貼海報,她在附近這一區貼了兩、三張海報。

  糖糖那時候在找你,菲利佩。她需要跟你說話,我是說她需要你幫她用正確的方式講電話,因為第二十三分局的人完全不把她當一回事。

  就是,他們只會說,「哎呀,反正又只是一個逃家的波多黎各婊子。」

  還有,糖糖想見你,她想用她的方式跟你說這個故事,為了讓你寫書。

 

  糖糖因為女兒的遭遇痛苦不已,但也給予全力的支持,那是經歷過類似痛苦的母親才可能做到的程度。她明確要求我們公開接受婕琦遭到強暴的事實——儘管街頭文化總會用雙重標準否認這種暴力形式的存在。

 

  糖糖:菲利佩,你都不知道,我當時真的是要瘋了。我吃不下、睡不著,就好像……我是說就好像,我不知道我的女兒在哪裡,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在遭人折磨——或被殺掉了。我只知道她需要我。

  我的孩子正哭喊著要找我啊,我卻無法出手幫忙,因為根本不知道她在哪裡。

  在她不見的那三個晚上,我甚至跑去睡她的床,看會不會因此突然有什麼靈感。

  他們把她帶回來時,其中一個有參與的傢伙告訴我,他們搞了一點小手段。婕琦本來是要跟他們一起去參加派對,但其實根本沒什麼派對。

  他們對她沒有很暴力,但她還是嚇壞了,而且她當時離家很遠——皇后區的牙買加區啊!你想想!

  他們有三個男人,但只有她一個女孩。

  她說她太害怕了,腦中一片混亂。她根本沒有仔細思考——就直接屈服了。畢竟她才十二歲。

  我帶我的女兒去醫院。她必須接受諮商,但後來我沒帶她回診,因為他們替她做檢查的時候,真的讓她非常痛苦,所以她不想再去了。

  我想讓她知道這不是她的錯,就算是她讓這件事發生的也一樣。她當時覺得自己的生命可能受到威脅,所以她配合了。

  至少她沒懷孕,感謝上帝。

 

  糖糖要求大家認定自己的女兒是遭到強暴,普里莫和凱薩卻拒絕這麼想。接下來幾週,他們針對這次事件的大多數對話都在為強暴犯脫罪,並對婕琦的行為大加撻伐。他們完全說服了自己:婕琦沒有被強暴。他們將這個十二歲孩子經歷的所有磨難明確怪罪到她自己身上。事實上,他們第一次告訴我這個故事時,凱薩就是在對街一邊吃吃笑一邊對我大喊,「Yo,菲利佩,有聽說嗎?婕琦現在是個拉客妓女了。」我跟他們爭論,表示婕琦就是被強暴了,普里莫的反駁方式就是把婕琦類比為「路易斯、雷伊,還有他們那幫人以前會在俱樂部樓上訓練的那些女孩一樣」。他不認為那是強暴,他的說法是「受人影響後一起亂搞」。凱薩相對來說稍微多了一點點同情心,願意意識到婕琦「是被騙去做不想做的事」。但儘管意識到她是被迫去跟兩個或更多男生發生非自願的性行為,他也仍堅持,「可是我不覺得那是強暴。我就是不覺得她是被抓走的……或說被強迫去幹的。」

 

  為了譴責婕琦在性方面的放縱,普里莫談起「女性望向窗外男性」這個代表她們有罪的象徵性畫面——完全不在意那扇窗戶可能位於十七樓這麼高。

 

  她感覺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就我看來。她總是往窗外看,她根本是在希望街區的男人來找她。

  婕琦想要有人找她出去瞎混,她想到街頭混。

 

  強暴犯不用負起責任的最終關鍵在於婕琦缺乏懊悔的情緒,而且並沒有遵循傳統的解決方案,也就是跟誘拐並強暴她的男子建立核心家庭。

 

  普里莫:(嗅吸古柯鹼)婕琦看起來沒怎樣呀。她沒有表現出受害人的樣子。

  而且,她還會跟那個男人說話。我問她是不是覺得他長得很好看。她說,「對。」(做出聳肩的姿勢)她不傷心。

  凱薩:要是她被人搞了,但自己又很喜歡的話,你又能怎樣?

  普里莫:對啊,她可能都有寶寶了,因為她就是超級欠幹。

  菲利普:你這樣說真的很噁,普里莫!

  凱薩:她就只是那一大堆人中的其中一個人,那些生出孩子的孩子。

  普里莫:(喝了一口十六盎司罐裝麥芽酒,然後嗅吸小包裝中的古柯鹼)你不明白?菲利佩?婕琦自己去的,因為她想要去,事情發生了,就是因為她想要。這結果是她自己搞出來的。

  而且,婕琦現在表現得那麼冷靜,根本沒有哪裡慘啊。

  凱薩:(嗅吸古柯鹼)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就是犯了個錯而已。我是說,如果她想交男友,或許她該繼續跟那個傢伙在一起,好好過日子。

  (再次嗅吸)我覺得這事過去就算了,如果她可以跟那個傢伙好好定下來的話。

 

  他們最終還是責怪糖糖不遵守傳統的性別角色規範,而且還孕育出跟她一樣有缺陷的下一代女性。

 

  凱薩:而且,如果她是意外有了性生活,就是……被強暴了,那她媽也完全沒必要告訴她:「嗯,現在妳必須學會避孕了。」因為這等於是告訴她,「妳可以繼續亂搞,只要別懷上孩子就行。」糖糖還真以為那女孩是聖人啊?

  普里莫:(喝啤酒並嗅吸)她媽老是表現得像個beyaca。就是個好色的婊子啦。

  凱薩:你知道問題是什麼嗎?沒人做她的榜樣:她媽就很野,她姊姊也很野。

 

  凱薩在這段討論的最後做出了結論,面對當前街頭上的性別角色改變,他將其中出現的危機轉化為「厭女」的基礎:

 

  凱薩:這就是為什麼我真的不想生女兒。我無法忍受別的男人碰我的女兒。就因為這種鳥事,我才對女人有偏見。

 

  在這樣一個弱勢者彼此掠奪,而且內化了自身結構邊緣性的典型案例中,糖糖代表她十二歲女兒採取的唯一「正向」行動——或許除了提供避孕藥給她之外——她動員了她生命中所有的男人猛力抨擊那個和婕琦一起被強暴的女孩的母親:

 

  普里莫:糖糖揍了那個老媽的嘴,因為她說,「妳女兒就是個妓女。」那女人就說,「什麼!我想不是我女兒吧?」然後糖糖打爛了她的嘴脣。

  那個媽媽說,「我現在要把我女兒叫下樓,妳可以跟我和我的女兒打一架。」但就在這時候,糖糖的朋友卡洛斯和其他傢伙全帶槍出現,還有其他一些家庭成員也去了,另外還有塔芭莎丈夫那邊的一些表親。真的是一大幫人。

 

(本文為《尋找尊嚴:關於販毒、種族、貧窮與暴力的民族誌》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尋找尊嚴:關於販毒、種族、貧窮與暴力的民族誌》 In Search of Respect: Selling Crack in El Barrio

作者:Philippe Bourgois

出版:左岸文化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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